太阳向西山偏去,方淼专程开车去了约定的咖啡馆,停稳车下车后,她一眼就看到临窗而坐,细细品咖啡的宋思明,还是一脸春风得意。
她快步走入,进门的同时,宋思明也注意到了她,并朝她摆摆手,方淼笑着走到对面的座位上坐定。
“估摸着方律师要到了,刚给你点了咖啡,尝尝合不合口味?”
方淼端起咖啡杯吹了吹又放下,直入主题:“味道不错,就是不知道电话里,宋检所说的事到底是什么?”
早料到她会迫不及待的询问,宋思明毫不客气地嗤笑,四目相对,一个故作高深,一个一头雾水,气氛微妙,先前多是在庭审上争锋辩论的竞争对手,这是第一次以面对面的姿态,向对方发起较量。
对视半晌,宋思明突然轻笑一声,继而侧头从旁边的公文包里递出一个棕色文件袋。
他放到桌上,推向方淼那边。
方淼看着他的动作,瞳孔不自觉的收缩起来,直觉这里面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拆开看看吧,相信绝对不会让方律师失望的。”宋思明轻呷一口咖啡,眯眯眼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好歹是律师,阵脚不乱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方淼无声的扯唇,意味深长的扫一眼对方,伸手拆开文件袋。
假如说,关于宋思明第一次主动私下约见她这一行为,令她有些捉摸不透的话,那么当她此刻看到文件袋里拍摄清晰的照片时,才真正明白了这背后隐藏的汹涌暗潮。
从方淼拆开文件起,宋思明便时刻都在注意她变化的脸色,不过遗憾的是,并没有捕捉到令他满意的神色。
少间,她挑眉随手扔下文件袋,里面的照片正面撒露出来。
“不知宋检想要用这几张照片说明些什么呢?”
“方律师难道会不明白?”宋思明拿起一张照片,对着她指了指上面坐在吧台前和男人喝酒的女人,眼中透露出狡猾:“这上面的人,就是你吧。”
方淼皱皱眉没吭声,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当然不会无聊到派人去跟踪你,这照片是我无意间从一个朋友手里得到的。”说到这,宋思明笑得更加难看,“为了这个女孩,我那个朋友可是茶饭不思,他说她叫殷莱,之前还给她送过一束白色风信子,地点就是方律师工作的律所,还需要我说下去吗?”
方淼静坐着,脸上始终没有太多情绪。
“怎么不说话?”宋思明有些心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这个后辈被他踩倒的下场了。
相较他的急不可耐,方淼镇定地凝着照片中那人的侧影,抬头时难得莞尔一笑:“前辈好歹是检察官,现在这是在威胁我?那先让我想想要给我安个什么罪名。”
她故作思考状,神色淡然道:“欺骗他人感情,造成精神犯罪?据我所知,不管是刑法还是律师法,都没有表明仅仅这样就是实质意义上的犯罪了。”
宋思明脸色一沉,压低声音:“你说如果见报,方律师的声誉会怎么样?”
方淼无动于衷的从他手里抽过照片,没有动摇的意思:“名誉?宋检难道不明白,爬上高处,你的丑闻都将不复存在,名利都会主动找上你,这一点身为检察官的前辈应该是过来人才对!”
她的反应是宋思明万万没有想到的,本来想逼她让步,看样子是失策了。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方淼提过旁边的包起身,摇了摇手里的照片:“这个我带走了,其他的就留给宋检随意处置了。”
话落,她大大方方的笑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开。
背后宋思明眼看着她踏着骄傲的步子远去,却没有一点挽回颜面的办法,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拳,发出“咯咯”的声响。
而强撑了一路的方淼,一上车就彻底泄气了。
她靠在驾驶座上,眉头深深的皱起,手捏着那张照片,眼底漫过一层恐惧。是,她在害怕,害怕被揭露,却只能赌一把!
明明这场对决毋庸置疑是她赢了,可那种被强烈压制又越来越浓烈越清晰的感觉是什么?那种蠢蠢欲动,几乎夺去理智的撕裂感,究竟是什么呢?
犹如骨髓里隐藏着一颗荆棘的种子,在最深处扎根,又逐渐撕扯着发芽,方淼发动引擎,然而全身的关节变得死一般的僵硬,无论怎么用力,都转不动方向盘,血液倒流冲向大脑,那里有一个令她挥之不去的声音,像梦魇在蛊惑她,甚至夺走她的理智!
一刹那,太阳穴突突直跳的疼,怎么按都止不住!
“我早就说过,你根本没有勇气承受自己的失败,更接受不了我的存在,所以沉睡吧,永远!”虚无缥缈的声音从脑海深处传达至听觉神经。
曾经在律所茶水间里幻听到的声音再度响起,方淼费力地抬起头,似是幻觉,车玻璃前映着和自己相像的脸,那张脸上挂着肆意妄为的笑。
“殷莱是吧,我告诉你……我可以!”她忍着头痛欲裂,示威性的强调,更是说给自己听!
“是吗?吴勒的遭遇到底是因为你的疏忽大意还是你的退却不前,那些你忘了吗?”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方淼低吼一声,头痛的更厉害,瞬间蔓延全身的撕裂感根本无从发泄,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视野中,窗前的人忽然冷笑起来:“你也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会嘴硬,可惜啊,在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
方淼死死地按着一侧太阳穴,一手无意地打在方向盘上,绵长刺耳的鸣笛声响彻整条街道,几秒之后,她如触惊雷的移开手,看着窗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拼尽全力想说一个“不”字,脖颈却像是被人扼住,除了痛苦的闷哼声泄露之外,连一点叫嚣的力气也没有。
诡异莫辨的笑声透着不屑一顾,耳边嗡嗡作响,直到最后一阵疼痛过去,眼前的一切景象也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尽数吞没……
太阳在西山消失,最后一缕属于晨昏的光芒被夜色所取代,黑幕悄悄地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大地。
许久,微风循着半开的车窗吹入车厢内,随风飘起的发丝斯痒在脖颈处,并为车内失去清醒的人带来了一丝清凉之感……
消失的痛感,不复存在的声音,再度清醒的方淼又恢复了正常,看着已经完全黑沉的天际,她发动车子驶向前方。
小夜街灯火通明,路边的小摊布满了整条街,说话声、机车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热闹。
方淼坐在街边的小凳上等待投喂,烧烤的油烟味漫过鼻尖,激起了食欲,可心里总堵得慌。
远处的路灯灯光交杂在一处,形成了一团巨大的光晕,她撑着下巴无聊地盯看着对面的路口。
“小姐,你点的冷饮。”服务小哥热情的招呼。
她本来打算点头的,一时间却忘了反应,因为在对面街道的俱乐部里走出了一个人,刺眼的光芒下并不足以看清他的正脸,可就是能让她一眼认清。
那人站在对面的的路边,不经意的朝这边看一眼,于是两人就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长街相望着。
那双眼,幽黑深沉,像是这无边夜色中最明亮的光,直直的对上她的视线。
那一瞬间,周围的所有声音都渐渐远去,方淼的世界寂静一片,犹如电影里的特效镜头,身边的人和物飞速消失,视线隔空交汇,归于凝固。
一秒…
三秒…
五秒……
她看见严铮已经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全部的注意力就这样被他吸引而去,直到他穿过步行街,来到她眼前,他说:“介意我坐你对面吗?”
方淼晶亮的眼睛快速眨了两下,后知后觉的点头,随后又叫了一瓶冷饮,烤串上桌也无福享受,咬一口要嚼好半天……
对面严铮借着喝冷饮掩住笑意。
方淼皱着眉头又咬一口烤串,迟疑再三开口问:“我上次说过的话,是不是很过分啊?”
难得她愿意主动提起,严铮借着路灯看她一眼,语气里带上了连他自己也难察觉到的笑意:“是有点吧。”
“……”某人把头埋得更深了。
看到她窘迫的模样,严铮不敢再开玩笑,微微弯起唇角,笑得人畜无害:“不过好在只是保持距离,要不然我恐怕都不能坐在这里了吧。”
方淼灵活的脑壳卡壳一瞬,反应过来抬头看他时,目光不偏不倚的在空中相对,放在桌子中央的烤串飘起白色的烟雾,挡在了视线中央,眼前变得迷蒙起来。
“你喜欢殷莱,是吗?”
她的声音很缓,带了几分试探的语气,也同时泄露了那点小心翼翼。
严铮微愣,垂眸认真地看她,心弦没有被跳动是假的,有些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为什么会这么想?要喜欢我也会喜欢你吧。”
脑子“轰”的一声,方淼眼中甚至出现了一种烟花四溅的幻觉,她这是被撩了吗?
耳根一红,她干咳两声,视线乱瞟,就是不敢看对面的人,严肃了声音转移话题:“我就是随便问问……我一直想知道,人格分裂最后会变成疯子吗?”
“不会。”严铮几乎是立刻回,也极其肯定。
方淼暗自动了心思,可几番考虑之下又无从说起,堵得她难受。
作为心理医生,只要对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严铮便能迅速摸清楚那人的心思,也正因为明白她的内心,他才有那么一刻,大脑空白到停止运转的地步。
他低下头,旋转着手里的易拉罐,那双深黑色的眼睛藏在黑暗中,光芒尽敛。
方淼心乱如麻,手指按着皮质包包,无意识地抠动着,反复衡量后还是决定开口:“那严医生愿意接受像我这样糟糕、反复无常、倔强、不听话的病人吗?”
她闭着眼睛一口气说完,睁开眼时,恰好对上他沉沉的眸子。
还记得那晚她强调不喜欢被当成病人,恨不得逃避所有与病情相关的人,可此时此刻她接受了一切,更愿意接受治疗,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她发生了改变,严铮在这一刻都迟疑了。
也许在初见时,他可以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定义为病患,可以用强大的专业知识来解决她的病症,然而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心境在他自己都察觉不到情况下产生了变化,像是连锁反应,这些变化导致严铮在这一刻无法轻易给出一个答案。
夜风轻拂,周遭的所有都变得柔和,包括他们看彼此的眼神,一个在期待答案,一个在纠结抉择。
她把治愈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他作为医者,第一次动了自私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