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
无梦无觉的黑暗,最是令人恐惧。
他睁开了眼,却和没睁开一样,没有感知到任何东西,索性就又闭上了。看见与没看见,皆是同样的虚无。皆是同样的空乏。
无趣,他如是想到。
骤然间,一丝极细微的光亮割裂了这片空间,从此天所以为天,地所以为地。人有了情,物有了灵。
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令他想开口大声喊叫——喊什么都可以,只要她能听见;他还想快步奔走——甚至用跑的,只要能立即到达她的面前——去紧紧抱住她。在这片黑暗被破开之前,他从未觉得情感如此充实过。
他不清楚她是谁。熟悉?谈不上。陌生?也不尽然。
他只觉得无比地想念她。
越来越亮,终于刺得他有些难受,那道身影也逐渐消融在光亮中,他急切地想将她唤回,终于用沙哑的声音发出了嘶吼。
“呼,吓我一跳,你这人怎么回事,醒就醒了,这么大声嚷嚷作什么?”
他又睁开了眼。待将刺眼的阳光适应下来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少女,绝美的天姿,衬着明媚的冬阳,给他的心里增了不少暖意。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房内布置华丽,结构谨然。他艰难地开口道:“我这是,在你家吗?”
少女取来一杯温热的白水,一边喂他饮下,道:“是啊,你昏睡了足足五天了。”
他刚欲询问少女名姓,少女忽地一拍脑袋,道:“哎呀,我得去找小姑再来给你看看身体状况。”说罢将水杯往他手里一塞,便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门。
他将水杯放下,轻轻地躺了回去,喃喃道:“这都能活下来,看来我以前果真命中有福?”说罢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唐凤弈在给少年号脉的时候,脸色反倒像个病人一样变来变去的,看得一旁的唐玉歌差点想自己上去试试。总算是忍住了,道:“小姑,你都号了好一会儿了,他到底怎么样了?”
唐凤弈显然陷入了沉思,抬首盯着少年的脸庞,总是想看个所以然出来。少年被这样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妇盯着看,着实有些尴尬,只好开口道:“夫人,有何不妥吗?”
少妇收回了手,但目光仍未变,道:“小友名姓?”
唐玉歌点点头道:“对对对,这老半天了,只跟你介绍了我自己,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少年沉吟了一下,道:“鄙姓顾,单名一个燕赵的燕字。”
细细思索下,唐凤弈仍未在记忆中找到“顾燕”这个名字,于是又问道:“冒昧问一句,顾小友师承哪派,所修何种功体?”
一旁的少女有些莫名其妙:“小姑,这和他的伤有关吗?”
唐凤弈解释道:“我初时给他把脉,发现他体内两股真气相冲,剧烈异常,再拖一段时间,怕是五脏六腑都被冲烂,是以兵行险着,点了他身上百会、巨阙、鸠尾等几处生关大穴,没想到真气果然逆流,自任脉、冲脉入,督脉、带脉出,两股真气互通经脉,各归其所,才暂时保住他性命。”
少女道:“那不就没事了,到时候找父亲或是三叔帮他把真气导出来就行了。”
唐凤弈摇了摇头,道:“问题就在这里,我方才替他把脉,发现两股真气都消失了,一丝都不存。并且关元、阴交、气海、神阙四个穴位有四道截然不同的力量灌入,那不是真气,更像是,灵华。”
“啊!”唐玉歌惊叫了一声,“难道说他,他的身体里已经在蕴生灵海了?”
顾燕被她们二人的谈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好问道:“什么意思?”
唐玉歌猛然把脸转向他,一脸捡到宝的兴奋:“灵海啊,就是你的身体里可以贮存天地日月精菁的灵华的地方,这表明你有修道登仙的资质了!”
唐凤弈伸手拦开了她,给了一个眼神,示意不要妄言。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之前所修习的功体,又经历了什么,毕竟你年纪太轻,莫名其妙得了这千年难遇的机缘,很难说是福是祸。”
顾燕沉默了半晌,一脸苦涩地答道:“老实讲,我都不知道我以前练过什么功体、什么武功,”顿了顿后,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两个月前。
他在一阵乌鸦鸣叫声中苏醒过来,举目环视,是片荒芜的郊野,只有身边有颗两三丈高、树干已被掏空的大榕树,树梢上停歇着三四只乌鸦。显然,这荒野上没什么食好觅,这些乌鸦就是等着来吃他的尸体的即使见到他起身,仍是不愿离去。
我身上的死气有那么重?他如是想。
这一启动思维,才发现,自己竟什么都不记得,努力思索一番无果后,只好作罢。
“连名字都不记得,我过去是有多讨厌自己?”他喃喃道。
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上赤条条的,不着寸缕,无奈下,便躲进了树中。
他一进去,就看见了那柄剑。
那柄剑长而窄,抽出鞘时声音铿然,清脆悦耳,剑身通体碧蓝,镌着三缕赤色纹路,剑身距剑格附近处刻了一个“唐”字。当他伸手一握剑柄,整柄剑如被唤醒了一般,嗡嗡作响,剑身上的三缕赤色纹路发出夺目的耀光,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血不知何时被抽了一些灌入赤色纹路中,他急忙将剑丢开,正反仔细检查自己的右手,却发现并无伤痕。而被他丢开的剑,也并未落地,而是“铮”地一声,自动回了他手里的鞘。
他小心翼翼地又将剑拔出,确认自己未再次失血后,便放心地握住,他凝视着剑上的那个“唐”字,思绪开始翻涌。
“这剑纵然不是我的,应该也和我有莫大的关系,还是带着好。”
“如今,我需要先解决衣食的问题。可我都想不起自己的姓名,怎么去与人交流?不如就以唐为姓,重新取个名字?”
他正在脑中思索着取什么名、什么字,抬头间,赫然看见树干内壁中刻着四个大字:姓顾,名燕。
也不知是谁刻的,反正姓名也就是个符号,顾燕就顾燕吧。
他在荒野上流浪了两天,走得饥渴,幸而寻得一片树林,采些野果充饥。只是某日渡河时,忽然从水下钻出一条巨鳄,险些将他囫囵个吞下,若非他及时用剑抵住鳄鱼的上下颚,这辈子怕就稀里糊涂地交代了。
后来,他几经追逐,打了一些毛皮,再用那柄长得离谱的剑,磨出一根骨针,将毛皮粗粗地一缝,就成了一件不尽美观,却足以遮羞御寒的衣物了。他一路走,一路用剑割草,割了数天,积存不少,编成一双同样难看却意外好穿的草鞋。
有时他也会觉得奇怪,为何自己明明失去了记忆,做起这些事来却轻车熟路。
伐木筑屋,在林中过了将近一月的古早人的生活,竟也渐渐习惯了以天为盖地为庐,他丝毫没有想去寻找过去。依着他的想法,过往就是过往,比飘渺云烟还不如,寻到了、记起了,也无甚大用,指不定还平添烦恼。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他的内心深处,对那些有人的地方,对那些地方的人,怀着深入骨髓的抵触,甚至是憎恨。
不过,他也不想细究。在这森林中独了此生的人,无需想那般多。
直到他无意间在巨鳄口中救下一对误闯森林的兄妹。
哥哥叫乌黎,妹妹叫乌杏。
两人的父亲是个举人,在村中书塾教书为生,因直言讥讽当地县官中饱私囊,克扣朝廷下放的救灾粮,从而引来举家被害的报复,宅院已被烧得干干净净。乌黎从那些兽性大发的捕快身下救出妹妹时已晚了一步,两人互拉互扯,就逃入了林中。
起初时,顾燕态度冷淡,只将食水分予二人,就不再出一语。二人只当他是因为自己“占用”了他的粮食而生气,心中颇感惭愧,是以开始帮他做些活计,如是好几日,他的态度也渐渐缓和。
那一日乌黎看见顾燕用剑砍树作柴用,问道:“你这剑用来砍树,不觉得心疼?”
顾燕答道:“不用来砍树,难道供起来看吗?”
乌黎引出这个话题,显得十分兴奋,道:“用来练武、修仙、还有杀人啊!”
顾燕皱起了眉:“无缘无故的,我不杀人。
乌黎情知失言,忙道了声“抱歉”,犹豫了一番后,开口道:“顾燕,你没有杀人的理由,可我有,你能教我那天你击杀鳄鱼时所用的功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