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知下了多久的雪,终是停了,就好似无尽的噩梦,终是醒了。
天地银装,万象归寂。
一阵马蹄车摇声,由远渐进,渐渐清晰的同时,还能听见清脆的风铃声。马车边上跟着六骑,前二、侧二、后二,俱是精明干练的护卫。马车不似平常货,用的是上好的促榆树木为主料,轮轴上装着奇特的助推轴承,显然是后来添加上的,这使得这辆马车的速度比普通货快上至少一倍。外部装饰不说华丽,也雕着品味不俗的花纹,配着那刚刷完了涂料、油光锃亮还挂着风铃的篷顶,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富户。
“叮铃,叮铃铃......”
“嘻嘻,哈哈哈......”马车中不时传来女子清新悦耳的笑声,听来丝毫不作掩饰。
别说是普通富户,在这种世道,敢在这郊野外如此张扬的,整个蜀中,除了唐门也别无二家了。
唐玉歌刚刚上气不接下气地讲完了一个她自认为十分可笑的笑话,笑累了,将身体舒展了一下,顺势引了一个哈欠,满足的斜靠向身边的少妇。
唐凤弈任由这纯真的小侄女依着,轻声道:“倦了?”
唐玉歌哼哼了两声,表示肯定,之后便再无动静,只余下均匀的呼吸声。
唐凤弈习惯性地伸出纤手,帮侄女理了理额前散乱的发丝,从旁拿过一件湛蓝的斗篷,“呼”地一抖,便将其披在了少女的身上。
对面还坐着一个少女,坐得笔直,面上挂着温和宠溺的浅笑,细看下眉眼间与唐凤弈有六七分像。
她歪过头盯着唐玉歌看了半晌,这狐媚般的少女的睡颜,连同为女人的她都时常赞叹。
“可儿,可儿?”唐凤弈压低着声音唤道。
唐知可从小表妹的美貌中缓出神来,应了母亲一声,刚开口,下意识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大,忙捂上了嘴,又探过身,看了看唐玉歌,确认她仍在熟睡中后,才放下心来,问道:“母亲何事?”
唐凤弈抿着嘴没有笑出声,开口道:“那么怕吵醒她?”
唐知可道:“如今这世道,一天比一天乱,有安稳觉睡的人本就不多,指不定哪天她也会失去这无忧无虑的日子,能多安睡一个时辰,都是好的。”
少妇颔首道:“你早懂事,家里如今诸般难处,也看得明白。”
唐知可道:“幸而玉凌表哥不日就要出关,夜堂的第二批子弟也即将投入遣用,届时,不少问题应能迎刃而解。”
说罢,她垂下眼眉,叹道:“诚然,仅凭一个夜堂,只能解下燃眉之急,难以固本。”
唐凤弈撩起了车帘,车外这时又起了一阵风,虽然不大,拂在她脸上寒意尤然,她却毫不在意,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放下,将手伸到炭盆边,汲取暖意。
半晌,唐凤弈又道:“上次家信里提到,魇岚那个老辅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唐知可蓦然抬头,音调提高了两分:“阿莱叔来了?他...”她的话就此噎住,仿佛等着母亲续出那个她所期盼的答案来。
可唐凤弈偏偏就玩味地望着她,就等这怀春的女儿家自己袒露心迹。
唐知可看见母亲的神态,知道自己猜中,饶是她平时开朗大方,也不禁颊上飘红。嘴上却仍是死硬:“怕是购置新的金蚕丝吧,近日北境战事吃紧,应是打造连弩缺材料了,亦或许是又惦记上了咱们唐门几位的铸师,想要挖墙脚呢......”
“噗嗤,”唐凤弈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惦记上咱们唐门的人是不假,但可不是铸师,而是你这个小美人。”
唐知可大窘,支支吾吾地道:“母亲...母亲说的可是...”
“北境分舵传来的消息,魇岚三皇子敏月,上个月,刚行完成人礼。”少妇悠悠说道,眼神渐柔,慈爱地望着女儿,“你们有几年没见了吧?”
唐知可咬着下唇,又马上松开,如是几次,从怀中拿出一柄长六寸四分、雕着狼头、做工精美的小木刀,眼光直直落在其上,整个人逐渐坠入回忆。
......
“你叫什么名字?”
“小王敏月,姑娘怎么称呼?”
“知可,唐知可。”
“可是取‘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之意?”
“没想到你竟然还懂儒家教典,不错啊。”
“浅学,不足夸赞。”
......
“唐姑娘,有件事小王一直想问。”
“何事?”
“唐门自成一宗,无邦无国,你为何称我魇岚为番邦?”
“唐门虽然不属任何邦国,但祖上毕竟依凭中土山水开宗立派。更何况,如今是你魇岚有求于我唐门,叫你声番邦,还不服气么?
“小王懂了,这就是中土所言‘檐下避雨者,低头无奈何’的道理吧?”
“虽然有出入,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你也莫放心上,经过这一月的相处,我早已没将你当番邦人看了。”
“如此,甚好。”
......
“我明日就要启程返国了。”
“哦。”
“魇岚国内这段时间趋于平和,战后事多,我这一回去,虽不至于监国,但是帮父君分担政务,拨乱反正,也少不了,怕是有段时间不能来找你了。”
“哦。”
“我自小体弱,不能练武,总是看着哥哥们骑马射箭耍大刀,好不羡慕。于是父君给我雕了这把木刀,还刻了我的名字在刀刃上,我一直珍藏着,都很少拿出来玩,今日就送你吧。”
“嗯,谢了。”
“我不知你能不能等,但我就把话放在这,待我成年礼过,我一定让老辅佐带着最好的聘礼来唐门求亲。”
“万一彼时,我已许他人呢?”
“那我抢也要把你抢过来!”
“你,不必。”
“什么?”
“我说,你不必抢,我会等你。”
......
一阵勒马停车的动静将她拉回了现实,看向同样诧异的母亲,她撩起车幕,问道:“发生何事?”
侧边的护卫抱拳答道:“禀二小姐,我等察觉到前方有异常动静,声音极细,且一步一踏极为扎实,若非功力不俗的高手,就有可能是这附近林中的绒鬃狼了。
唐知可皱眉道:“你们能解决吗?”
那护卫郑弘答道:“二小姐尽可放心,只要数量在十只以内,我等皆不再话下。更何况我们已第一时间向本家发令,很快就会有支援来到。”
正面的护卫唐飞狄忽地纵声大喝:“何人靠近,现出身来!”一旁的唐飞轩接道:“唐门的车驾,究竟谁敢进犯!”
此时先前的风早已停歇,倒是天色暗得极快,黑云乌压压一片,不多时便又大雪纷飞。树旁寥寥几片残存的落叶终于被覆盖住。周围的林海可见度也在不断下降,竟是起了一阵薄雾。
静。
静得可怕。
“沙...沙沙......”不规则的脚步声逐渐清晰,踏在雪上,踏在每个人的心里。
雾中显出一个清瘦的人影,左手抱着右臂,右手提着一柄长剑。
这人是个跛子?
但是,当这个人真正现身时,众人心中猜测顿时打破。
虽然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因为他脸上的伤与血污盖住了大半张脸,身上更是体无完肤,衣服上不是破洞就是血迹,有好几处伤口已开始结痂愈合,但有几处新伤隐隐已有化脓的迹象,咬伤居多,一眼就看出是遭遇了绒鬃狼。
唐飞狄抽出剑,指着少年问道:“阁下是做什么的,怎么受了这般重的伤,可需要我们帮你寻找医治?”
少年茫然抬头,一双灰瞳暗淡无光,对上唐飞狄的目光时,没有丝毫改变,反倒是把唐飞狄瞧得心里有些发毛。
正当唐飞轩准备纵马驱人的时候,少年方才开口,声如秋蝉,艰涩无力:“你们,你们是?”
唐飞轩道:“唐门。”
“唐门...唐门......”少年将这两字反复咀嚼了一番,忽然提起手去拔剑。
唐飞轩脸色骤变,以为他要发难,一个“燕子抄水”飞掠过去,一剑直指少年。
少年的剑拔到一半,见他忽然攻来,急忙将剑往身前一挡,顺势把剑往鞘里一收,“叮”地一声,正好用剑鞘和剑格夹住了唐飞轩的剑尖,随后脱手一甩,整柄剑连同剑鞘,在身前如车轮般急速旋转起来。唐飞轩的剑也被连带着转,当即脱手,掉落在地。待他欲弯腰捡起时,只听“铮”地一声,一道白光闪过他的眼睛,回过神时,剑尖已指在喉边。
唐飞狄忙急声道:“且慢动手,或有误会!”一边下马,试探性地往前踱步,见少年无大反应,便小心翼翼地更进几步,好声劝着。
“我已放下了剑,也绝无意伤你,还请阁下剑下留情。”
就在唐飞狄欲伸手把少年的剑拨下去时,少年忽地身子一软,昏死在地。
唐飞狄去扶他时,只听见他含混地说了句:“好痛。”
他再往少年手中仔细端详,却见他的剑上,赫然刻着一个“唐”字。
唐门的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