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工夫成竹在胸:命运是风涛中的一只小船,多一支桨桅就多一份平安;何况年打雷、筱月月的那只小船,随时都有被淹没和吞噬的危险。
然而第一个月他没有见着年打雷的面儿。第二个月第三个月年打雷没有见他的面儿。第四个月眼看过去,年打雷也还是没有一点要见面的意思。展工夫骂:这小子纯粹是阴沟里的石头!我还就是不理你呢,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臭到什么时候吧!
对年打雷可以不理,对筱月月不理就有点难了。那天展工夫让秘书打了一个电话,随之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机关托儿所的小院里。从小班到中班、大班,从办公室到伙房、厕所,展工夫说了不少赞扬鼓励的话,也还是没有见到筱月月的面儿。“你们不是还有一位筱所长吗?”临到离开时他问。
“她今天感冒了。怎么,展政委认识俺们小筱?”老所长问。
“那倒不是。”展工夫心里实在遗憾得很:作为县里的一把手,在亲临机关托儿所视察过一次之后,他是很难接着还来和再来的。
焦点又回到年打雷身上。到第四个月结束时展工夫心里忽然转了一个弯儿:过去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一个团政委和县革委主任,跟一个独立营长和水产局长斗的哪门子气呢!请他来聊聊天叙叙旧,才更能见出大小高低来嘛!
展工夫要找年打雷聊天叙旧的消息打动了筱月月。筱月月的理由一点都不深奥:他来了四个月你不理他倒也罢了,他请你去你要是不去可就等于煽他的耳光子了;再说就是因为他不是个好东西,你才更不能得罪他;就算他是个魔鬼,见一面说几句话,他就把你的魂儿抽走了?年打雷最不愿意听的是最后那句话,把魂儿抽走了的那句话:谁,展工夫?他算个什么东西!呔!但那句话确是帮年打雷下了去见一面的决心。决心当然不是拿出去见魔鬼的架势,而是坦坦荡荡去见,当作老战友去见。丢开当年捣鬼和开枪的事儿不说,展工夫和他确乎是在一个猫耳洞里躲过枪子,一片青纱帐里流过血的。凭着那个情分,见一面、说几声客气话确乎没有什么不应该的。而从眼前的情况说,如果一味地让展工夫难堪确实没有什么好处。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这一次低头的是展工夫而不是自己!那或许是展工夫对当年的事觉出后悔来了?如果真是那样……
为了郑重,年打雷特意让筱月月找出一套旧军装,找出一枚“抗日战争胜利纪念章”和一枚解放战争时期的二等军功章。他把旧军装穿上纪念章军功章别上,又换了一双解放鞋,对着镜子把一顶有些发白的军帽戴到头上,这才迈着独立营营长特有的步伐出了家门。时间约好上午九点,地点约好县革委三号小会客室,年打雷分秒不差到达后被告知说海州忽然来了几个人,展政委要跟他们打个照面才能过来。身为一把手,上边临时来人要见一见,年打雷并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可他在三号小会客室里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展工夫的面儿,那心里就烦了、翻了,怀疑展工夫请自己来聊天叙旧是假,冷落寒碜是真。怀疑也还是怀疑,年打雷把最大的耐心和诚心定到一个小时上。眼看表针一步一爬走到十点,他骂一声:“王八蛋!”把茶杯一摔,挺胸仰首,扬长而去。
实在说,展工夫请年打雷聊天叙旧是真冷落寒碜也是真。聊天叙旧是上午九点一刻以前的想法。九点一刻见过海州的几个人,那想法突然发生了变化:你年打雷不是英雄吗?不是非请不来吗?我还偏是要刹一刹你的气焰不可呢!于是两眼朝天,一直等表针走到10的位置上,才装作急急促促的样子,朝向三号小会客室走去……
一次失之于交臂的会面,带给展工夫的是失落,带给年打雷的则是加倍的蔑视。前四个月他是有意躲着不肯见不愿见展工夫的面儿,接下就反了个儿:每次县里开会他都早早地来迟迟地去,有意把说话和咳嗽的声音放得高高的,但人就是不向展工夫面前靠,眼睛就是不向展工夫身上瞟。那使展工夫领教了蔑视的力量,他的矜傲和自负被打破,原本潜伏于心海的那股黑潮随之泛滥起来了;而一经泛滥,年打雷头上的那顶“老革命、老英雄”,也就变成了“老土匪、老叛徒”。
那苦了筱月月。一次批斗大会过后,她不得不连夜找到了展工夫面前。
那是县革委招待所的一个大套房。其时展工夫送走几名客人正准备睡觉,听说筱月月来了先是一愣,随之吩咐领进旁边的小会客室。小会客室明窗净几,幽雅中带着几分华丽,筱月月刚刚进到屋里展工夫便出现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展工夫。那看起来是个书生,一副金丝边眼镜甚至使他显出了几分儒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和丈夫的种种遭遇与这个人联系到一起。展工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当年五姨太身上的那股“仙”气“妖”气已经找不到了,作为中年女人筱月月依然保持着特有的风韵,特别是那对乳峰依然高耸着,散发出让男人不安的气息。即使如此,这种花容不再、风韵犹存的女人也进不到展工夫的视野了。筱月月或许要算是一个例外?
“我是替年打雷来向展政委解释解释的……”筱月月的声音里带着几丝沙哑,这在展工夫听来更多了几分诱惑。解释,解释什么呢?解释怎么冷落、傲慢、挑衅?“年打雷那天原本是要认你这个老战友的。”可那仅仅是个认不认老战友的事吗?认,说明态度好,问题有朝好的方向发展的可能;不认,说明对当年的问题不仅没有认识反而怀恨在心。为着当年的事展工夫是受了处分的,是背了黑锅的,如今该是澄清的时候了。“年打雷天生就是那么个脾气。”脾气从来都不是本质,本质是年打雷狂妄自大,只认女人不认组织;当年如果年打雷听从我的劝告把小老婆交出来,说不定团长也当上了,哪儿会来的眼前这一出!“年打雷伤得很重病得很重,再不送医院只怕是就要出人命了。”伤得不重病得不重你能求到我面前来吗?至于出人命嘛那倒不一定是好事,年打雷罪不至死,死了也难免麻烦……
一边打量一边思忖、批驳的结果是,展工夫答应了送年打雷去医院的请求,却对筱月月产生了警惕:年打雷那么英雄的一个人就是毁在这个女人身上的,你可小心了!何况卓立群、年打雷算什么东西,他们玩过的女人实在也值不得……
眼看筱月月千恩万谢离去,展工夫洗了脸和脚便上了床;上床不一会儿却觉出了孤独:县城离营房几百里,白天在外边,他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晚上回到宿舍,大多时候他只能独守空床。他想即使为了功名前程必须忍受寂寞,偶尔地改善一下调剂一下总还是必要的;筱月月这种女人危险是危险,让别人玩过是玩过,偶尔地解解馋还是可以的;女人说到底,只要能给男人带来满足就是好女人,至于别的实在没有必要想得太多。这样,展工夫眼前又出现了两座拔地触天、半山腰里飘着云雾的乳峰,出现了两颗太阳似的紫葡萄。那乳峰和紫葡萄已经想了二十年了,这会儿送到面前怎么会放过了呢!唉,糊涂了,真是糊涂了……
后悔自然没有意义,展工夫想的是年打雷伤好病好之后你筱月月总得来感谢我吧。那才是个好机会。“解释”难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而“感谢”则尽可以理直气壮了。然而一月后,他从医院得知年打雷已经回家,筱月月却一直没有再来;非但没有再来,连“感谢”两个字也没有提起过。那天展工夫实在捺不住,特意给机关托儿所打去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老所长,一听是展政委要找筱月月,一连声地说:“在在,我马上去叫她。”接着电话里传来的就是“小筱!小筱!”的叫声和一句有些模糊遥远的“哎!”再接下却没声了,一直过了五分钟,电话里才传来了老所长沮丧的声音:“哎呀展政委,真是太不巧了!俺们小筱先一会儿崴了脚,到门诊部去了。你有什么指示我给她传达传达行吧?”
展工夫想不出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他不仅为那一天的错失良机后悔不迭,也为自己的心慈手软后悔不迭了。后果是几天后就明朗的。先是水产局革委会主任的帽子被别人“代”到了头上,接下那顶“土匪、叛徒”的帽子又被扣回到年打雷头上,再接下……凭感觉,筱月月知道这一次的瞄准点是自己。那个出人意外的电话筱月月没敢接,不仅因为她认定展工夫是迫害丈夫的元凶,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向他表示的,也因为从中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年打雷被吊到半空,她越发明白展工夫在动心思了。她原本只知道展工夫对自己视若寇仇,恨不能与卓立群一起枪毙了,绝对没有想到那背后还存着一份失落,更没有想到事到如今,展工夫还会在自己身上打起主意。做卓立群的五姨太筱月月认定是自己的命,想逃也逃不过的命。可卓立群的五姨太并不等于贱,并不等于任谁动动心思她都得笑脸相迎;何况作为年打雷的妻子和国家干部,她以前活得堂堂正正日后也尽可以活得堂堂正正。她下决心不理展工夫那个茬儿,即使把机关托儿所副所长丢了也不理那个茬儿!原以为展工夫心里不舒服几天也就过去了,哪想忽然一天年打雷又被人揪走了,事态同时扩大到海牛岛,有人扬言如果年传亮不带头揭发年打雷,那个村革委会主任就算是当到头了。
筱月月悲愤莫名,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把这么多苦难加到自己身上,不知道自己给丈夫和儿子(也许还包括女儿)带来的灾难何时才能结束。她想到了死,跳海或者上吊。她写好一封信,一封给展工夫的信,把一切罪孽揽到自己身上,要用自己的死换取展工夫的良知和丈夫儿子的安宁。可当她要把那封信投进邮箱时又犹豫了:展工夫要的并不是自己的死,如果自己死后展工夫把气都撒到丈夫儿子身上,即使自己身在九泉又如何安宁呢?
一夜无眠,筱月月拦住一辆拉货的汽车直奔济南。到济南要找的是省军区司令员,也即当年海州分区的司令员。年打雷转业后他一直记挂着这位战功卓著、曾经救过自己命的老部下,七年前一次到海州视察时,还托人给年打雷带了两斤茶叶。年打雷当时很感动,说好要带着筱月月到济南看望司令员去,因为没多久头上多出一顶“****”帽子才搁下了。几月前筱月月就起了要去济南,向已经当了省革委副主任的司令员求救的念头,可话一出口年打雷就恼了。年打雷的理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我一个独立营长,混到要向老首长求救保命的地步还不如死了算了!筱月月是在实在拗不过和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才贸然“解释”到展工夫面前的。如今,筱月月已经顾不得年打雷恼不恼了。
报的是海州分区独立营营长年打雷,拿的是司令员当年托人带茶叶时的那封短信,省军区值班员还是把筱月月审察了不下十分钟:出门时穿的是一件灰大褂子灰大裤子,长途汽车上拉的是鱼虾和苹果;身上脏乱分不出男女好坏不说,还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筱月月当着值班军官的面儿脱下大灰褂子大灰裤子,又洗了脸和手和脖子,电话才打到了司令员家里。司令员家里说司令员到外地开会去了,回来少说也得二十天以后。那一刻筱月月如同掉进万丈深渊:年打雷随时都有被揪上批斗大会和送命的危险,等到二十天过后,司令员怕是要看一眼骨灰也晚三秋了!
筱月月说不清是怎么离开的省军区大院,怎么跑进护城河边的柳树丛里;只记得坐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丛中她放声大哭,一直哭到满眼的柳丝变成泪珠雨帘,太阳从护城河清清的水底消失、月亮从护城河清清的水底升起时,才赶紧捧起河里的水洗了几把脸,风一般地朝向火车站奔去。
回到东沧,筱月月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县革委办公室打去电话,说有要紧的事儿要见展政委;接下便冲了一个澡,换了一身素雅干净的衣服,朝向县革委招待所走去。
这一次,会见的地点不是会客室而是大套房了。
“好,你来了。来了好,来了好!”
看着筱月月进屋展工夫一副气定神闲。屋子蓄意经过了整理,窗前放着一盆茶花一盆剑兰;茶几上摆着几盘水果,一盘巨峰放在中间。巨峰是大泽山的葡萄新品种,不仅粒大个圆也特别得紫、甜。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登了门儿总应该以礼相待,让双方都得一个满意和舒畅,那不仅为的是日后,也是一个修养和层次方面的问题呢。
眼见筱月月坐下展工夫才在对面坐了。对面,对的正是那两座心仪已久的乳峰。从外表看,乳峰高挺丰硕,没有一点萎缩和下垂的样子,至于里面那两颗紫葡萄是不是跟巨峰那么大那么鲜,就只有……展工夫心动手痒,拿起一颗巨峰便向筱月月嘴里送。筱月月吃了一惊,抬手一挡,巨峰骨骨碌碌钻进沙发下面去了。
与上一次相反,这一次展工夫要的是各取所需一针见血。筱月月验证了猜测心里反倒平静了,见展工夫露出几分惊惑连忙赔着笑脸说:“哎呀展政委,你也太客气了,我自己来行吧?”说着,真的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吃着,还禁不住咂着舌头说:“这么甜哪!”
展工夫这才笑了,说:“甜好哇!你筱月月不甜,也进不到我这个屋里来吧?”见筱月月没有反感的表示,便顺势拉过一只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筱月月心里一紧,只得默认了。
“怎么样,这一段还好吧?”展工夫的笑里带出甜丝丝的味道。
“这么说你对我还是挺关心的?”
“那当然,不关心谁也不能不关心你筱月月呀!”展工夫色眼微迷。
“那可谢谢了。不过年打雷又被揪走了,不会是你对我的关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