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可冤枉我了。”展工夫说,“年打雷对运动的态度你应该清楚,为着上次我救了他的命,人家告了我多少状你知道吗?”
“这么说年打雷得感激你才行了?”
“他?他不扒了我的祖坟、烧了我的祖庙我就得感激他!我看的可是你。没有你他就是丢十次命,我也可以装作看不见你信不信吧?”
“行,这一回算是说了一句实话。不过今天,我可是专为年打雷来的。”
“好哇,谁叫你们是夫妻了呢。”展工夫咧了咧嘴,“这个事待会儿说也不晚——两个月没见,我可是挺想你的!”
“想我?”筱月月说,“别开玩笑了!像你这么大的官,身边的女人不知多少,倒想得起我来!”
展工夫听出一股醋溜溜的气味。那使他大受鼓舞,果断地走到筱月月面前说:“上次我帮了你的忙,你可是还没谢我啊!”
他伸出手,一手把筱月月向怀里搂,一手就盯准了那座乳峰。没想却被筱月月推开了。
“展政委,年打雷是你的战友,你这样对待他,就不怕有人跟你算账吗?”
展工夫一怔:“算账?谁?你?”
“我当然不在话下,可你不会忘了他当过独立营营长吧?”
“什么意思?”展工夫警觉起来。
“什么意思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提醒你,什么事儿做过了都会有报应的。”
展工夫板起面孔:“你……你不会是来给我送报应的吧?”
“我可没那么大胆子。”筱月月嘴里说着,却掏出一封信,送到了展工夫面前。
那正是五年前司令员托人送茶叶时写来的那封短信:
年打雷同志:
多年没见,托人带去二斤茶叶算是一点问候。你是革命功臣大家是不会忘记的。
我现在省军区工作,有机会欢迎你来聊聊。
来时别忘了带上你的那位夫人。
革命敬礼!
国孚强
三月十五日
国孚强是当年海州分区司令员展工夫是知道的,海州分区司令员后来当了省军区司令员和省革委副主任展工夫也是清楚的,省军区司令员和省革委副主任当年对年打雷十分看重展工夫也一点都不糊涂;然而,展工夫偏偏没有想到身处如此高位的司令员还会记得这位当年的独立营长,还会专门托人送来茶叶写来书信,邀他带上“夫人”去济南“聊聊”!这真是太不可想象了!然而笔迹无可置疑,信笺无可置疑,日期虽然早出四个月,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唯一信笺和上面的字迹有些脏和揉搓的痕迹,又恰恰与年打雷粗粗拉拉、什么都不在乎的做派合到了一起。而最糟糕还是,那位司令员和省革委副主任对他展工夫恰恰没有多少好感。当年为了平息部队情绪忍痛做出让年打雷转业的决定之后,司令员曾经因为他擅自命令部队追捕和向自己的营长开枪,差一点把那个独立营政委给撸了。后来在提拔他当团政治处主任和副政委、政委时,上级每次总要把那件事作为一个特别重大的问题提出来要他诫勉。面对司令员的信,展工夫禁不住冒出一头冷汗。唉,昏了头,真是昏了头……
“司令员……这不是挺关心你们吗……”一阵紧张之后展工夫露了笑脸。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问清情况和稳住年打雷、筱月月,而这一切都只能靠笑脸了。
筱月月是在护城河边一场大哭之后,突然生出要与展工夫斗一斗的念头来的。她的全部武器只有司令员的那封短信,她最担心的是那封短信会引起展工夫的怀疑或者被看出破绽。如果那样,她和丈夫、儿子可就惨了。展工夫看信时她的心跳好像停止了,腿上和身上的骨头好像被抽走了;直到确信展工夫没有发现什么怀疑什么,她的心才又跳了,腿上和身上的骨头才被按回了地方。
“这么说……这么说你们去过济南了?”展工夫问。政治斗争跟打仗一样,时间和细节往往决定一切。眼下决定一切的是年打雷和筱月月去没去过济南。
筱月月听出展工夫是问自己,却没有听清问的什么,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那把展工夫吓坏了,一把抓住筱月月的手说:“什么时候,你们什么时候去的济南?啊,你说清楚!”
筱月月被抓得痛了,打了一个激灵,这才说:“谁说去济南了?年打雷被关起来了你不知道?我这不是担心出事才找你的吗?”
展工夫舒了口气,想起年打雷确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关起几天了。
“好!这就好!这就好!”展工夫有些尴尬地放开筱月月,又原地搓了搓手,断然地说:“这样,年打雷被关是非常错误的,我马上让他们平反昭雪赔礼道歉!还有,回去以后马上官复原职,把水产局那一摊子管起来!”
筱月月恨不能跳起来,可她实在已经跳不起来了。那给予展工夫的印象是她并不满意。
“别的你也尽管放心。县里可以做个决定,明确年打雷是革命功臣,什么‘土匪、叛徒’全是没有影儿的事儿。还有你,也是正儿八当的革命干部,别的统统是胡说八道。再就是……你们的儿子女儿都是好样的,谁也不准去找他们的麻烦!”
多少天来忧心如焚、要死要活的事儿顷刻间得到了解决,筱月月激动莫名欢欣莫名。展工夫接下说了不少话,不少希望筱月月带给年打雷和司令员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她只记得当自己极力平静着站起身来,大着胆子和挺着乳峰,拉开大套间的房门时,展工夫脸上一直擎着笑;那笑纯净如水,找不出一丝浑浊脏乱的成份。
凭着五年前的一封信打败了展工夫,筱月月说不出的兴奋和害怕,回到家里连夜给司令员写去一封信,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做了报告,请求司令员的处分。二十天后司令员出外归来,拍着桌子一连喊了三声:“奇!奇!奇!”又找来大军区军务部长也即原海州分区副参谋长,把年打雷的少夫人夸成了一位当代的穆桂英和花木兰。至于年打雷则是好多年以后才听说的,回家后他朝筱月月尥了好一通蹶子,又朝筱月月恭恭敬敬鞠了三个大躬。
精心策划的一桩美事落得凄凉无限,眼看年打雷神气活现地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展工夫心里的懊恼是有如黄海波涛的。那是他的一个失败,一个难以言说和挽回的失败。正在这时候,儿子展重阳拼命追逐年打雷的女儿和一再遭到拒绝的消息传进耳朵。他把儿子狠骂一通,坚决不准儿子再去丢那个人现那个眼。然而五天后在接见全县红卫兵文艺会演的演员时,面对那个活生生的、与年轻时的筱月月分不出真假的女孩子,他几乎是顷刻间便改变了主意。
“你是筱月月的女儿?像!太像了!想不到你妈妈还有这么一个好姑娘!”展工夫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惊诧。
华云不吱声,只把眼睛盯向窗外。从爸爸妈妈嘴里,她早就知道了展工夫和他的邪恶。
展工夫说:“大家可能不知道,我和华云同学的爸爸是老战友,一起打过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的!那时华云同学的爸爸是海州分区有名的战斗英雄,是为革命立下了大功的!”他带头鼓掌,场上立时响起了一片浪涛似的掌声。
华云瞠目结舌,但她认定那不过是故弄玄虚,接下就该是批判和诬蔑了。
“我这样说有人可能要问:不是前几天还说年打雷是土匪、叛徒吗?年打雷和筱月月被揪出来不是说经你展政委批准的吗?这件事今天我本来不打算说,可当着华云同学的面儿我还是要说一句:那完全是少数几个坏头头干的,完全是背着我和县革委干的!对这件事我们是一定要追究的!不但要恢复年打雷、筱月月同志的声誉,还要对那几个坏头头做出严肃处理!这一点是决不会马虎的!”
展工夫的话激起了华云的满眶热泪。也正是在那之后爸爸妈妈得到了昭雪,那几个坏头头被关进了监狱。也正是在那之后,华云总算答应了与展重阳交一个“朋友”的请求。那是儿子的胜利,在展工夫心目里更是自己的胜利:华云成了儿子的女朋友,那是足以让年打雷难受上大半辈子的!
这样一个华云的被劫持,展工夫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你们放心,我已经下了死命令,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以最快速度,把卓守则那伙人抓回来,把小华云救回来!”当晚,面对展重阳、年传亮焦灼沮丧的面孔,展工夫一字一顿地说。为了证明决心和魄力,当着两人的面儿他给公安局长打去电话,说从现在起他要直接指挥这场追捕解救战,无论有什么消息、情况、想法都要马上向他报告,不得有任何延误或隐瞒!
公安局长不敢懈怠,接过电话十分钟就报告说,卓守则的一个姑姑一九五六年去了新疆建设兵团,估计卓守则一伙很可能向那儿逃;他们准备一边与新疆联系,一边派出一个精干的追捕解救小组向新疆那边去。“好!你亲自带队去!”展工夫命令说,“要是抓不着卓守则、救不回小华云,我看你就不要回来啦!”
三
事件的链条其实是被一串偶然穿起来的。本来说好的下午去学《天鹅湖》,临到上路展重阳被一件什么事绊住,华云才和夏菊、冬君回到村里赶起海;赶海盯的是蟹子,收的则是蛏子;一兜海蛏子下了一锅面条,吃了半碗却想起要给哥哥送去几碗,而一送……
秋后的蟹子春后的虾。秋天的傍晚,那些膘肥子黄的小家伙们尽着兴儿地晒着硬壳,有人如果突然出现,收获是绝对不容置疑的。华云几个的脚步却没能逃过蟹子的知觉,一阵刮风似地簌簌簌乱响,满滩的蟹子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那就只能挖。华云几个只有五个手指头,眼看手指头要挖出血来也没挖出一只。于是改成掏。气势汹汹把手伸进石缝,没等摸到蟹子夏菊先自叫起来:“哎哟!好你个臭蟹子这么毒啊……”华云说:“谁叫你本事那么大了!”她找来一截树枝,缠上手绢慢慢地向石缝里探;觉出被什么东西夹住了才转而向外抽;一只大大的肥肥的母蟹子就给抽出来了,抽出来依然不肯松一松那双又大又凶的铁钳。
“呀,这么厉害呀!”夏菊、冬君嚷着。钓蟹子算不上新鲜,钓出这么大的蟹子就是新鲜了。
“这得看是谁钓懂了吧!”华云抓住蟹盖朝向沙滩一扔,刚好把蟹子扔了个四脚朝天。蟹子把两只铁钳外加四根短桨飞快地舞动着,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华云先是逗着咪咪着嘴笑,逗过一会儿便咯咯大笑起来。那笑带着青春的激情和天籁般的悠扬,一下子把夏菊、冬君的心照亮了;两个人立时也笑成了一团。
“华云!来一段《天鹅湖》!”夏菊叫着。
“《天鹅湖》!《天鹅湖》”冬君也拍起了巴掌。
《天鹅湖》是从一本五十年代的画报上看到,又好不容易求着县文化馆一位老师学了几段的。华云喜欢得不行,即使展重阳一再告诫是“大毒草”也喜欢得不行。一位被恶魔变成了天鹅的公主,靠着与王子感天动地的爱情终于战胜恶魔重获幸福,那是一个多么浪漫和感人至深的故事啊!
选了一片细硬平坦的沙滩,华云脚尖一立便跳起来。“好!好——”夏菊、冬君使劲地拍着巴掌,把正在上涨的潮水的喧哗也给压下了。
蟹子钓完舞跳完,几个人各自捡了半兜海蛏子才回了家。海蛏子打面条卤子最鲜。一碗海蛏子面吃了大半,听说哥哥和他的那几个跟屁虫已经两天没进家门了,华云盛了几碗就向大队部送去:她要慰劳慰劳哥哥,也让哥哥和那几个跟屁虫分享一点自己赶海的乐趣。
走进大队部,没等开门进屋,屋里忽然传出几声吼叫:“好哇,活埋好哇!早就该把那个小子给活埋了啊!”
华云被吓了一跳:活埋?哪儿会来的活埋?
接下又一个声音说:“卓守则那小子也真算命大,要在别处,说不定早就叫人家给下酒了呢!”
华云想:卓守则不就是卓家那个肩膀宽宽,会拉胡琴的那一个人吗?他这是犯下了什么事儿?
屋里又传出另一个声音:“还是阶级斗争好哇!要不咱们到哪儿去过活埋的瘾哪!喝!喝够了,非得把瘾过足了不可!”
接下就是一片嗷嗷乱叫:“喝!喝!”“要想过瘾就得给我使劲喝!要不就别想过那个瘾去!”“门也没有哇!你是想被窝里放屁独吞哪!”“独吞才好呢,你不是刚才还说手哆嗦吗……”
华云听出是一伙醉人醉语和胡吹海谤,进门把面条一放便出来了。村里这种人多了,小酒一喝,天底下没有不敢说的话、做的事儿,华云从来都不稀理睬。出门向回走,来到村中磨房时,华云忽然被一个高个子民兵拦住了:“谁?站住!”
华云看清抵到自己面前的是一支上了刺锥的步枪,不觉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高个子认出她是年传亮的妹妹,把枪一收说:“你还不知道啊,卓守则关在里边,一会儿就要拉出去活埋啦!”
华云大吃一惊,说:“活埋?他杀了谁了?”
“这么说你是真不知道。国民党特务要登陆,特务司令就是他大伯你懂了吧?我们这可是奉了你哥的令死看的,你还是快走吧!”
华云如同掉进一座无底冰窟。活埋,在她泉水般纯净的心灵里绝对是一个难以想象的词汇,绝对是只有从小说和电影中才能看到和听到的暴行!国民党特务和卓守则的大伯要来实在可恨,可为着这就把卓守则活埋了,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实在比《天鹅湖》里那位恶魔还要让她难以容忍!
对于卓守则华云只接触过一次。那是一次排演节目,因为伴奏的人病了,卓守则被临时找来顶替。他提前没有看过谱子,原想顶多跟着溜一溜顺一顺,哪想溜了两遍顺了两遍,就拉得有声有调了。排演了五天,要演出时却被人顶下了,理由是他没有登上革命舞台的资格。那让华云惋惜了一通。可即使把天底下所有倒霉的事儿摞到一起,华云也想象不出卓守则会落到一个被活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