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叫,众人看出这是要写血书了。那时逢有特别重大的任务、表达特别重大的决心,写血书就是最后的选择。可血书并不是好写的。年传亮一口下去,无名指上一块花生粒大的皮肉被咬翻了,上面的血却只渗出一层,落到白汗衫上跟一只蝌蚪差不到哪儿去。他忍着疼向外挤,也只挤出了几滴。那伙发难和起哄的党员干部先是一愣,随之看起热闹。这个说:“哎,传亮这是让咱们看画画的吧?”那个说:“看画画儿好啊!我还正想看看画家是怎么当的呢!”另一个说:“这是画得老母鸡吃麦糠吧?麦糠倒是有了,那老母鸡在哪儿呢?”另一个说:“你们也太小看人了,传亮这是画的狗熊吐血!你们看你们看,这不是还在吐嘛……”年传亮心里恼嘴上一句说不出,只得从兜里掏出一只刮胡子刀片,放到嘴里咬住,对准无名指削了一刀。这一来翻开的皮肉被削掉了,血急急惶惶冒出来,又急急惶惶地汇成一条线向地下流去。年传亮连忙用手接住向汗衫上送,汗衫上好歹落下一滩洇红和一个似是而非的“阝”旁。老书记喊一声:“碗!”把一只吃饭用的粗瓷碗递到年传亮手里。粗瓷碗接住血,年传亮这才一边攥着被咬破割破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蘸着血在汗衫上写下一个“阶”字。他还要写下去,手上的血却凝住,流不出来了。
“狗熊吐血!好!快吐哇!快吐哇!”
“这是个阶字吧?阶什么呢,不会是狗熊爬台阶吧?”
几个发难和起哄的党员干部长了精神,年传亮却红了眼珠子,瞅准窗台上一把菜刀抓到手里,牙一咬,狠劲地砍了下去。
他砍的是那只不争气的无名指,由于用力过大和拿刀的手发飘,落下的菜刀在手背上横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流如注,染红了衣裤和地面,又在那只粗瓷碗里存下了一层。老书记和几个党员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又扯下衣服在他手和胳膊上缠了几圈就要向公社卫生院送;年传亮却挺挺地站着,在那件白汗衫上,写下了“阶级斗争”四个歪扭粗胖的血字……
支部书记当上了,年传亮的手每逢天气变冷变热都要痒上一阵子。那倒成了他的“紧箍咒”,即使身在梦里,也一刻都不敢忘了自己的职责。尽管如此,第二年秋苞米上场时,他还是差一点把自己的小命也栽进去。
那时县里发来通报,说台湾国民党匪帮派遣的一股武装特务要在东沧登陆。同时发来的还有东沧县革委会的紧急命令。身为海牛岛革委会主任的年传亮当即做了部署,那一是加强巡逻值班,二是向一般地富反坏分子每家派去两个民兵,禁止他们外出和乱说乱动,三是对重点对象也即与共产党有血仇的严加控制,一旦特务登陆便要采取“断然措施”。海牛岛真正与共产党有血仇的只有卓家——卓立群家。卓立群兄弟四人,老大卓立业、老三卓立家解放时逃到海外,村里只剩下老四卓立本和卓立群的小儿子卓守则。卓立本好说,一个萝卜缨子似的干老头子,一根麻绳朝身上一捆什么都结了。难办的是卓守则。卓守则二十八岁,阔脸、宽额、圆肩、粗腰,举得起一百二十斤重的石碾,背得动二百斤重的麻包。东沧解放时他八岁,按政策不能定为地主资本家分子,可海牛岛只有这么一个活蹦乱跳、有能力有本钱与人民和革命为敌的人,去了他,那“天天抓月月抓年年抓”岂不成了空的?更重要的是这家伙极端顽固:任你怎么批怎么斗,从来没有一点认罪或者替父认罪的表示。年传亮让民兵连长带领两个基干民兵班,先把卓守则用渔网罩了,又用大拇指粗的尼龙绳捆了,关进村中的磨房。捆就捆关就关,卓守则如果像往常那样只管低着头一言不发,或许熬几天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他非要问清自己犯了哪一条,凭什么把他关起来不可。答案简单明了就是没人理睬。没人理睬他就喊,高声地喊用力地喊;而这一来,竟然就传进了展工夫的耳朵。
展工夫其时身兼东沧县军代表、东沧县革委会主任等多重要职,粉碎武装特务进犯,成了他面临的最大课题。
身上是一袭草绿色,头顶是一颗红五星,衣领上还佩着两面小红旗,展工夫与当年那个细皮嫩肉、白面书生似的独立营政委相比,从容多也老练多了。听过汇报,钢刀利斧般做了几句指示,展工夫与公社革委会主任大紫茄子起身向别村去。出到院子里时,卓守则的喊叫恰巧从墙头飘了过来。
“这是谁在叫?”他停住脚步问。
“就是那个卓守则,卓立群的儿子。”年传亮回答。对于这位当年的独立营政委,他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
展工夫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一重铁色。
“捆在石磨上,只要特务一登陆我们立马……”年传亮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为了防止当年还乡团屠杀革命群众的悲剧重演,按照命令,只要特务一登陆,各村立即要对有血仇的特控分子采取“断然措施”;那个“断然措施”的涵义,是大家早就心照不宣的。
展工夫摇了摇头说:“我还忘了说了。你知道这一次的特务司令是谁吗?卓立业!当年顽八师的上校参谋长、卓守则的亲伯父!顽八师是怎么剿的海州分区,跟着顽八师回来的还乡团是怎么制造的无人村,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你这个传亮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他在这儿嚎!”
他声色俱厉,说过径自向苏式北京吉普车那边走去。年传亮听出那话的分量,猛丁儿怔住了。大紫茄子说:“你长脑子了没长?这种东西还不赶快拉出去埋了算啦!”
苏式北京吉普变成一条灰龙沸沸扬扬远去了,年传亮好一会儿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对于卓守则他没什么好说的,对于那个“断然措施”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可眼下特务并没有登陆,什么时候登陆、真登陆假登陆还是个未知数,他怎么能……卓立业亲自带领武装特务回来,卓守则的危险性确乎增加了几倍,可毕竟……再说展政委并没有说活埋的话……年传亮喊来几名副主任想商量商量怎么办好,大紫茄子的电话又打来了。大紫茄子是县里有名的造反司令,说话原本就冲,这一次就更冲得没了边儿:“你小子想跟你爹学是怎么着?你爹抢了卓立群的小老婆你又想保卓立群的小儿子是怎么着?展政委的命令你执行不执行,你马上给我一个明白话儿!”
年传亮耳朵被聒得只差没有出血,可事关重大,他还是不得不鼓着胆子说:“展政委可没说要活埋,你看要不要再跟展政委……”
“什么说没说!展政委的意思你真的听不出来?好,就算展政委没说我可是说了,你执行不执行吧?不执行我立马派人去,连你小子一起执行了你信不信吧!”
年传亮脑子里那根因为绷得太紧已经有些麻木了的弦,倏忽间变得铮然有声、力可断铁了。的确,国民党武装特务眼看就要登陆,卓立业眼看就要反攻倒算了,还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呢!真要等到人家登陆或者站稳了脚跟,只怕是第一个要被活埋的就是你年传亮和你的父亲年打雷了!再说活埋算什么,北京郊区的造反派早就提出“消灭四类分子”的口号。广西不少地方地富反坏分子和他们的子女在前边走,后边就有人说:“大腿我要了!”“胳膊是我的!”“心和肝谁也不准动!”“脖子和屁股我订下了!”杀了吃了还要交流体会,结论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的乳房最好吃!与他们相比,活埋不过是小孩子的泥巴玩艺儿!而自己一个手背上落下大疤的人竟然就……大紫茄子最后那句话,使年传亮一身粗布衣裤生生湿透了两层。
“执行!我保证坚决执行!”年传亮一字一顿地做出了保证,并且随即下达了派人去选地方和挖坑的命令。只是为了不走露风声,他决定把活埋放到天黑以后,群众睡觉以后。
命令得到执行。卓守则像等待宰杀的猪羊,被牢牢地捆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巴。地方选在村外一所废弃的窑场,坑挖到一人多深才算罢了。抬人找来的是码头上的大鱼筐,上面再盖上一层鱼粪虾屎……民兵只负责看押警戒,挖坑和抬人、埋人全部由年传亮和村里的几名头头亲自出马。一切就绪天已经黑下了,年传亮让人从自己家里要来两瓶六十二度的地瓜干子酒,外加一盘花生米、一盘炒辣椒、一盘大蒜拌裙带菜、两大海碗小鱼炖萝卜条子,与几名头头一边吃着喝着一边打起了气壮起了胆儿。
眼看酒足饭饱气壮胆豪,一伙人嗷嗷地要动手时,负责看守的民兵排长忽然跑来报告说:刚才换岗时他进到磨房里,竟然发现卓守则没了,不知什么时候给跑了!
特殊时刻跑了特殊人物,展工夫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一支由县公安局长和驻军保卫股长率领的特别工作组迅速进驻海牛岛。然而分析来分析去、追查来追查去竟然一无所获。正当展工夫和公安局长等人恨不能上吊跳海时,年传亮的新媳妇水娟忽然找来,说是妹妹华云两天没回家,村里城里找了几个遍也没见到影儿。这一来,华云立时成了追查的重点。
华云小年传亮八岁,是年打雷再得意不过的女儿。那得意是从出生下就留下的。那时他梦见一座雪峰,高高的白白的圆圆的,活像一个神秘高傲的大乳房。他在大乳房上行走,忽然发现冰雪中一片灿亮,他认出是一块彩绸,伸手去拿,彩绸却变成一团锦云,飘着舞着,把大半个雪峰映得一片绚烂。那是早晨,筱月月正在医院待产,离预产期还有二十多天的样子。奇怪的是从做过梦起来他脑子一直就晕,晕得什么都不真切,都带上了虚幻的成份。找医生查不出毛病,用凉水刺也还是不见一点效果;几件要办的事儿没办成不说,一份标着“秘密”等级的电报竟然也丢在传达室给忘记了。直到傍晚进了病房,听说筱月月早晨就生了,生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儿,年打雷满脑子的浆糊才霍然消散。当时只顾了高兴,事后把前前后后联系到一起,年打雷才觉出了惊异,认定华云从出生时就非一般人可比,是注定要给年家带来吉祥和好运的。然而华云小时候又黄又瘦,说不出像谁来,一直长到十五六时才倏尔一变,跟筱月月年轻时合到了一个模子:身材笔挺笔挺,皮肤细白细白,眼睛黑圆黑圆,胸脯丰润丰润;十七岁生日刚过,人前一站,已经让那些成年男人心猿意马,生出诸多遐想来了。更重要的还是华云不仅是东沧一中******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还是学校红代会主任、展工夫的儿子展重阳的热恋中的女友。
一个臭不可闻的狗崽子,与一个香气扑鼻的红色后代同时失踪,这怎么可能呢?
“劫持!一起反革命分子行凶劫持案!”面对公安局长保卫股长,展工夫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追捕!不管逃到哪儿,不管需要多少人财物力,都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卓守则和他的同伙给我抓回来!把小华云给我救出来!”展工夫下达了命令。
公安局长保卫股长急急回到办公室,展工夫的电话又追来了:“卓守则死也好活也好别让他跑了就行,小华云我要的可是活蹦乱跳、毫发无伤的小华云。这一点你们可记好啦!”
显然,在展工夫心目中卓守则不过是一个敌人,有一颗子弹就足够了,华云则是牵动了心的;而那就不是一个儿子的女朋友说明得了的。
对于筱月月,一上来展工夫绝对没有其他想法。一个被镇压了的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小老婆,在他脑子里与大地主大资本家并没有多少区别,执行任务时没把她一起“执行”了就算是便宜她了。因此一听说年打雷把她抢回来做老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一种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行为。当他找到那幢民房前,敲开那扇木板大门,把冰刀似的目光落到那个女人身上时,他的心里却倏然燃起一团魔火。这分明是只有梦幻和神话中才会出现的仙女妖女!特别是那无意中袒露的高挺而又丰硕的乳峰,和乳峰上两颗又大又鲜的紫葡萄,使展工夫觉出了震撼。女人的乳房他并不陌生,可他看到和享受到的不过是两个黑黑的、可怜巴巴的窝窝头。那短短不过三秒钟,骤然间掀起了展工夫心中的洪涛。他恨!恨卓立群竟然有这样的艳福——单凭这一条,就该在那葫芦似的又大又圆的脑袋上再添上几个窟窿!他妒!妒年打雷竟敢假公济私,把这样一个仙女妖女霸作老婆——单凭这一条,就该让他尝一尝革命铁拳的味道!正是在那团魔火和洪涛的驱动下,展工夫才差一点没把年打雷、筱月月送上不归之路。年打雷、筱月月回乡后,展工夫梦里还时常出现两座拔地触天、半山腰里飘着云雾的乳峰,出现两颗太阳似地光芒四射的紫葡萄。直到几年后,展工夫与家中那位女人分了手,千挑百拣娶回一位胸前也挺着两座诱人的乳峰、嵌着两颗紫葡萄的女人,年打雷和筱月月才从记忆中淡出了。然而天知道,一场“****”把年打雷和筱月月又送到了展工夫面前。
作为鸟瞰一切掌管一切的实权人物,展工夫几乎是立刻就对年打雷、筱月月二十年间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且惊且喜。惊的是筱月月那样一个仙女妖女,竟会死心塌地跟着年打雷,即使回村也没有怨悔离弃的表示;喜的是年打雷苦挣苦熬,只保住了一个与二十年前相当的职务,而自己则成了足以决定年打雷和比年打雷重要得多的人的命运的人物。他急于见到年打雷,想听一听这位当年的“英雄”的心情和感慨;他更急于见到筱月月,想看一看这位当年的仙女妖女变成一副什么模样,还引得起引不起他的兴趣。但他冷静想了想,只得把心中的蠢动压下了:以自己眼下的身份,召见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选择是等年打雷、筱月月找上门来、求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