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上行不过一里路左右,河堤下出现了一片苇丛。苇丛不大,像一片青灰的云霭,弥漫在河堤一边的草地上。那时,这是远近几十里绝无仅有的。苇叶很宽,跟条带子似的,五月端午用来包粽子,味道特别纯正。许多人家吃过粽子,苇叶还要留下来年再用。如今下游也生出苇子来了,这一片也还在。这一片还在的苇丛,是岳锐心目中惟一的苇丛,惟一长青和根植于心底的苇丛。
四十几年前,正是在这片苇丛中,肖云嫂为了抢救负伤濒危的岳锐,失去了只有四岁的命根子虎崽!
苇丛荡起波浪。波浪宽广而深沉,恰如岳锐的思绪激荡翱翔。
在马雅河伸向李龙山腹地的第一个支汊口,岳锐离开河堤,踏上了上山的小径。这一带他熟极了。山的变化不比人和村子。人和村子是儿童和少年,眼睛一眨,就让你认不出原样儿。而山是老人,无论过去多少时候,不过那条皱纹深了些,那根灰发白了些,或者那儿白发脱落了几根。大山深处隐藏着许许多多秘密。哪一个山里长大的人,心里没有藏着山的秘密啊!小时候岳锐在这里捉过蝈蝈,搂过草,打过山仗,从对面山顶向下滚过石雷;后来他在这里真的打过仗,用真的石雷炸飞过土匪兵和鬼子的钢盔马蹄。那一切都没有在山的老人身上留下痕迹。只有这条小径和小径两边触目可见的秋山的景物,似乎还恋想着他。这是人生菜,嫩时可以做菜吃,过去要算是渡荒的宝贝;如今自然被冷落了,只剩下高高的、变红了的秆子和谷穗似的种粒。这是懒老婆花——喇叭花,看看,太阳升到半天空了,才像个懒婆娘似的姗姗露出笑脸;漂亮倒怪漂亮,藤蔓攀在山枣或其他树上,把那些并无多少颜色的“男子汉”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是要不了太阳落山,她便又关门谢户睡起懒觉来了。熟草、茅草绵软得如同高级地毯,使人觉得飘然欲飞。棘子棵、拉拉羊却又伸出长长的带刺的小手,撕扯着游人的衣裤。漆树张开多情的怀抱含笑迎宾,但你千万不要上当,那多情的笑容里藏着怨恨的牙齿。“你是七(漆)我是八,你要咬我拿刀杀!”小时候岳锐和小伙伴们偶尔碰上漆树总要这样喊,现在的孩子们碰上了也还要这样喊。山是一座宝库,也是一个花园——世界上最大、最富有、最美丽的花园。山菊花成丛成片,蓝的、白的、黄的;野牡丹茁然招展,红的、紫的、粉的;新生木槿如仙如妖,一丛树一个枝上,也可以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漫山的火一般的柿子树,金一般的檗罗树,银一般的毛白杨,古铜一般的老松树和在海洋一般碧蓝的天空中点染着红的霞云、墨的锚链的石硼花……山的雄峻博大、娟秀绮丽,足以使世界上最杰出的诗人、画家瞠目以对。就连岳锐这位已近随心所欲之年的山的儿子,也只能粗略地感悟出山的奥秘和精魂。
穿过一道坳地,转过一道山梁,小径把岳锐送到一座古庙——李王庙前。
李王庙最初建于何年已无可考,新建的李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比起当年轩峻威严得多了。那时正殿摆不开两张八仙桌子,李龙爷的塑像斑斑驳驳褴褛寒酸。那已经是整整五十年前的情形了。十七岁的初生牛犊岳锐,带着十二个血气方刚的小兄弟,正是在那个正殿和塑像前点起的香火,喝下的血酒。“李龙爷在上!哪个贪生怕死,哪个逃跑装熊,就天雷八瓣,地火烧身!”当年的盟誓回响到耳边,岳锐觉出激情涌动,也觉出某种幼稚和好笑的成分。
站在李王庙后脸的山坡上,一座蔚为壮观的水库出现在岳锐面前。水库又一次牵动了岳锐深沉、凝重的情思。
三面红旗飘扬的年代。
在闽西山区当过几年********,刚刚调回北方担任地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的岳锐,回到蓬城检查指导工作来了。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这个当时正在兴建中的水库工地。他谢绝了县委领导同志的盛情,只让留在村里、已经长得跟自己分不出高矮来的岳鹏程陪同,徒步登上了面前的这个山坡。
工地很是壮观,数千民工布满山间谷底,象征荣誉和干劲的各色三角旗四处飘扬。从指挥部的草棚子,到正在隆起的水库大坝,岳锐这位当年的红胡子司令和游击队长的眼睛,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搜索了。
“爸,你是找云婶吧?”儿子看出了父亲的心思。
一九四二年游击队升级,岳锐作为正规部队一位年轻的指挥员离开蓬城之后,怀着一腔真情给肖云嫂来过几封信。肖云嫂也回过几封。但后来戎马倥偬,军务政务繁忙,加之他又在南方扎根,一干许多年,与肖云嫂的联系中断了。这次他重返故园,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看望这位给予了他第二次生命,并且从未希求和得到过任何报答的恩人。
“爸,你在这儿找得着云婶啊?”儿子笑着,扶着岳锐下到深深的、潮湿的谷底,又穿过人丛,来到一群正用山石垒砌坝基的人面前。
在那里他看见了肖云嫂——一个与男民工完全一样打扮的工地总指挥。
“云嫂!”他喊,声音里裹藏着一串颤抖。
她听到了唤声,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随之侧转身,目光有些呆滞地审视着,突然发出一串动人心弦的惊喜的欢叫:
“我的老天爷呀!岳锐?这是你吗?”
“不是我是谁?云嫂,你再看!”
笑声停止了,肖云嫂猛地抓住岳锐的双臂,端详着,眶子里扑簌簌滚下两串银珠。那同样的两串银珠,也在岳锐的眶子里打着盘旋。
“哎呀呀!看我这是怎么啦!”肖云嫂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抹脸面,拉起岳鹏程的手,说:“走,咱们上去说话!”
在那个搭在半山腰的指挥部里,坐在麦秸茅草铺起的肖云嫂的“炕头”上,岳锐、岳鹏程同肖云嫂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那饭是掺了榆树叶的几个饼子和几碗苞米子做成的稀饭。岳锐想象不出,这位蓬城家喻户晓的革命功臣,生活还过得这样清苦。
“云嫂,你还是一个人过?”岳锐问。
肖云嫂失去命根子虎崽之后,岳锐不止一次萌生要终生陪伴和报答她的念头。在离开蓬城后写回的信里,岳锐一再流露出这种愿望和期待。在他的印象里,肖云嫂对自己同样怀有一腔绵绵真情。无论是在养伤期间还是在伤愈之后,那腔真情都使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和温馨。奇怪的是,肖云嫂在回信中都几次回避了。后来岳锐从另外的途径得知,许多人要为肖云嫂操持找个伴儿,都被她以工作忙不能分心为理由(那时她已是蓬城革命的骨干分子了)拒绝了。岳锐这才死了心,与一心追恋他的前妻结了婚。
“你看,我一个人过得不是挺美的?一个肚子饱了,全家都不饥荒。”
透过肖云嫂轻松的语调,岳锐却能听出某种并不轻松的成分。
“如果不是因为救我,虎崽如今……”
“看看,现今怎么又提起那些事来啦!”
“不,云嫂,我是说,即使你不想再找个人,身边也总得有个伴儿。我那小闺女刚从南边过来,在城里生活不习惯。我想把她送回来,就算是你的闺女。”
肖云嫂无言地注视着岳锐,满是感激的情思里透出责备:
“你这个岳司令啊,还是红胡子脾气!你就不寻思寻思,闺女正是学本事长模样的当儿,到咱这穷地方来不误她一辈子?再说她那么小,我哪有工夫拉扯她呀!”
岳锐缄默了。沉吟片刻,毅然把岳鹏程叫到面前说:“既是这样,闺女不回来也行。可我这个儿子就在你身边。今天我做主儿,让鹏程认你个干妈,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
不等肖云嫂应答,岳锐把岳鹏程拉到肖云嫂面前说:
“鹏程,跪下!给你干妈磕头!”
岳鹏程早就听别人讲过肖云嫂的故事,心里对肖云嫂一向怀着敬仰、爱戴的情意;自小肖云嫂对他关怀备至,他心目中也一直把肖云嫂看作自己的亲人。听到父亲吩咐,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恭恭敬敬给肖云嫂磕了三个头。
“哎呀呀!快起来!快起来!”肖云嫂手忙脚乱地把岳鹏程从面前拉起,对岳锐说:“看看,你这专署里的大干部,怎么也兴起这种事儿来啦!么个干儿子,儿子是‘干’的不远一层?鹏程是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以后也别叫那个干妈,还叫婶。我看只要情分重,我这婶跟他那妈也差不到哪儿去。啊!”
岳锐见说到这种程度,只好让步了,说:“行,叫婶也行。鹏程,你可听着,你云婶就跟我和你妈一样。你要是不孝顺或者惹她生气,我可饶不了你!”
“婶!……”十六岁的岳鹏程噙着两汪泪水,扑到肖云嫂怀里。
事隔数月,转年开春时岳锐又与肖云嫂在工地上见了面。那时“处处高炉起,人人炼钢忙”正形成热潮,而水库建设也到了关键时刻:如果不抢在山洪到来之前完成主体工程,几千民工将近半年的劳动就会废于一旦;山下十几个村庄的十几万亩良田,还会长期干旱。偏偏一位大干部在一次讲话中,把李龙山中修建水库说成是干扰大炼钢铁的****机会主义。一伙人奉命前来逼迫肖云嫂解散民工。岳锐接到告急后星夜赶到工地,据理力争。水库保住了,肖云嫂挨了批评,岳锐则从此成了****机会主义的“代表人物”。不久,他又被降职调到几千里之外的一个边远地区……
站在水库耸立的大坝上,站在当年与肖云嫂共同战斗过的山坡上,岳锐的情怀随着山风和松涛激荡不已。
肖云嫂!这位当年的救命恩人和革命英雄,你现在哪里呢?
对于肖云嫂,岳锐无论何时、处于何种境况中都从未忘怀。尤其儿子在村里安家立业后,他与儿子的每次通信中,几乎都要问到肖云嫂的情况。四年前,他先是听说肖云嫂不在了,随之又得知肖云嫂病倒了。其时他刚刚恢复领导职务,想专程回蓬城一趟,终于未能如愿。对于肖云嫂的病,岳锐并不怀疑:那老太婆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嘛!至于肖云嫂的处境,岳锐更无丝毫疑虑:那老太婆是蓬城人人皆知的老英雄老模范嘛!尽管如此,他还是急于知道她现在住的医院,急于早一点前去慰问和探视。昨晚,他几次要找淑贞,几次又都打消了念头:儿媳妇正病着,怎么好急急火火打扰她呢?
山风送来满山松涛单调、沉郁的吟唱,那吟唱如同一支无字的歌,在岳锐心扉上撞击滚动。
岳锐起身向山下走去。此时,弄清肖云嫂治病的医院,并且立即赶到肖云嫂身边去,成了他最急切的愿望。
越过一道平缓的山坳谷地,一条水草丰茂的溪流旁徜徉着一支羊群。羊群旁,阳光融融、暖风融融的草地上,躺着一个瘦小紧巴的少年。
“小同志,你是哪个村的?”岳锐来到面前。
少年坐起身,眼睛一眨,认出了面前这位书记的父亲。
“跟你一个村。”他待理不理地又躺到草地上。
“一个村?这么说你是大桑园的,还认识我?”岳锐忽然生出兴趣,在少年旁边的草地上坐下了。
少年却翻过几个身,躲开了一段距离。
“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少年白过一个眼珠,并不答话。
“不,你说你爹是谁吧。”
“……石衡保。”
“……那,你爷叫什么你知道吗?”
“听俺二大爷说,叫石老成。”
“哦,老成!这么说你是老成的孙子?好,太好啦!”
石硼丁儿被岳锐的情绪感染了,翻身又坐了起来:“你认识俺爷?”
“不但认识,小时候还一起打过羊腚哪!”
石硼丁儿眯缝着两眼,露出了几分悦色。
“哎,老成的孙子,我跟你打听个人行吗?”
“跟我?”
“是啊。咱村原先有一个老太婆,是书记,管全村事儿的,年岁跟我差不多……”
“那不是肖老太吗?谁不知道哇!”
“对对,就是你肖老太!你知道你肖老太现今在哪儿,住在哪个医院里吗?”
“医院?……”石硼丁儿有些茫然地瞟着岳锐。
岳锐:“是啊。她得了重病,住在哪个大医院里……”
石硼丁儿审视的目光在岳锐身上打了几个来回,突然跳起来,嚷着:“你坏!你儿子书记差点把肖老太整死!肖老太病那么重,管都不管!还大医院!说得多好听啊!”
岳锐猛地惊住了。山坳里一阵豪风吹过,松涛又呜呜地唱起了那支无字的歌。
十四
几乎在岳锐离开县委大院的同时,羸官坐着他那辆小“上海”也从县农行出来,正忙着向回赶。
这两天,他一直在为“二龙戏珠”奔忙。第一条龙,果品的那条龙,并没有让他多费口舌,便热热闹闹活动起来了。问题在第二条龙,建水泥厂的那条龙上。关键在贷款上:五十万元贷款拿不到手,任你有张铁嘴,初胜利、张仁那帮小子们的劲儿,也难以鼓得起来。
经过两天紧张地“运动”,现在问题总算有了眉目。球又该踢回到初胜利、张仁那帮小子们手里了!从农行出来,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那帮小子们火速到小桑园会齐,同时告诉吴海江,以最快速度,按最高规格,准备一桌酒宴。
小“上海”驶进罐头厂颇为气派的大门时,初胜利、张仁那伙人已大部分到齐,正在吹着电扇、喝着“龙泉”,咒“秋老虎”——秋天的太阳太毒,咒羸官比“秋老虎”还毒,搞得他们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布条儿不泡在汗水里。
吴海江亲自端茶递烟招待,伙房里还在忙个不休。
“羸官这是玩的么花招!有迎宾室不让去,把咱兄弟们搞到你这个破厂子里来!”初胜利发泄着愤慨。
“叫你们尝尝我的罐头呗!”吴海江故作诡秘地眨眨眼,说,“不是我吹,你那老同学在小桑园施展这几年,我这罐头厂,是他最得意、最显了脸的地场。你信不信?”
“得了得了,我就知道你老给他吹!”
“吹?吹也得有东西吹呀!办厂那一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