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明白啦!把我们找这儿,是要你给上一课的。来来来!”初胜利半真半假地招呼着张仁他们,“咱们先听海江厂长来一堂革命传统教育课,怎么样?”
“忒!”吴海江红了脸,搁下茶壶出门去了。
会客室里一阵哄笑。其实,羸官办罐头厂的那段经历,初胜利他们没有谁是不清楚的。
小桑园葡萄见果的第二年是个好收成。石柱铁丝搭起的几百亩架子上,嘟嘟噜噜,不知挂起了多少串珠宝。事先讲好的,全部卖给“光裕葡萄酒公司”。临下枝时,因为县里与“光裕”闹了矛盾,人家坚决拒收蓬城的葡萄。那时“光裕”是天下独此一家的葡萄酒公司,原料来源多得是。小桑园却被坑苦了。二十几万斤葡萄下不了架,羸官紧急动员起全村老少,把葡萄向市场上送,卖回了一笔款子。但还是两眼睁睁,看着几万斤葡萄烂在了地里。羸官发了狠:不能把命运拴在别人的裤腰带上!不能把眼睛只盯在自己的家门口!罐头厂应运而生。不仅葡萄,苹果、梨、杏、山楂,以及杂鱼、蠓子虾等等,统统纳入视野。“八方交友,千里联姻”的方针也随之形成。第一批产品出来后,羸官、吴海江带着样品跑了近半个中国。在清江他们结识了新成立的“运河贸易公司”总经理安天生。这是位有胆有识的经营家,羸官与他倾心袒腹一拍即合。合同很快签下了:小桑园每年发送五十万瓶罐头,由“运贸”包销。
五十万瓶罐头分作几批,如期发往清江去了。清江却突然来人,要求退货,废除合同。理由很简单:“运河贸易公司”不属于国营单位,按照上边的“新精神”,原先贷给他们的二百万资金被银行收回,公司面临倒闭,无力支付这笔罐头的款项,也无力开展贸易活动了。来人一再转达安天生的歉意,一再恳请羸官谅解他们的苦衷。
摆在羸官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按照合同规定向对方索取一部分赔偿费,然后将五十万瓶罐头在当地另寻出路。这是件麻烦事。但羸官相信,凭着产品的质量和自己的手段,那批罐头决不至于砸在手里。
十万火急。当晚,羸官与吴海江便随同来人下了清江。
事实与来人来信所言无二。一度雄心勃勃的安天生,只有面壁长叹,表示愿意尽自己所能,赔偿按照合同规定所应支付的那部分违约金,听凭货物另行处理。羸官也只能安慰劝导一番,黯然而退。
消息不知被谁走漏了。第二天起床,羸官还没来得及洗脸,当地几家国营贸易公司和食品商店的负责人便闯进他下榻的清江宾馆三〇二号房间。
一位自称山东老乡的贸易公司经理,十分亲热爽快地拍着羸官的肩膀,说:
“亲不亲一乡人。你小老弟在这儿遇到难题儿,我这个老乡没二话:五十万瓶罐头我包圆儿啦!就按你原先给‘运贸’的价,不让你吃一分钱的亏!”
“哎,那不行!”一个果品商店的主任连忙说,“见一面分一半儿。我们店小,要十万瓶。……”
“我也要十万!”
“我要二十万,一瓶加一分钱!”
“我要三十万,一瓶加一分五!”
这真是做梦难寻的美事儿!愁思满腹的吴海江当即便要签约敲定。
羸官笑笑说:“各位老乡、领导这么信任和支持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可我们刚到这儿,总得先喘口气,总得先跟‘运贸’把事情办利索了才好说吧?”
毁啦!这个嘴上没毛的乡下小子原来是个猴精!不需说,这是看出货高热手,要摸行情的。笑眯眯的老乡、你争我抢的同行们露出一脸的不快。不过态度还是非常友好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何况小岳经理刚到,轻松几天再谈生意上的事,完全应该,完全应该!嘴上这样说,心里自然还有另外一种说法:你姓岳的小子再猴精,清江就这么大块地面,不经我们几个大户,你那五十万瓶罐头想要轻轻易易出手,恐怕也难。你总不能丢进江里,或者再花一笔运费倒腾到别处去吧?到那时,嘿嘿!……
客人们礼貌地告辞了。告辞的同时各人留下一张名片,声明说:有事可以随时联系,他们愿意随时效劳。吴海江看出羸官的棋,自己进行了好一番反省。
果然,当天羸官对清江罐头生产的情况、市场销售价格及趋势,进行了详细调查。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每瓶罐头至少可以再提高三分钱,一万五千元额外利润可以稳拿。羸官很为自己得意了一番,晚饭时对吴海江说:
“这才叫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运贸’倒台,倒让咱们捞了便宜!行,晚上给留下名片的那几位通通气,约他们明天来正式谈。”
晚上联系通了,但那几位像是预谋好了似的,一律回话:明天实在抽不出时间再谈,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至于什么时候抽得出时间,回答也大同小异:小岳经理大老远地来一趟不容易,清江也算苏北名城,名胜景观很多,可以先好好观赏观赏,玩上几天再说嘛。
忒!一碟子端得走的清江,从早到晚灰灰蒙蒙,别说真正的名胜景观并无几处,即使有,兴致何来?那五十万瓶罐头在库房多压一天,便要多付一天的费用呢!
“清楚了吧,这才是咱们的老乡和同行!”羸官说。这本也是情理中事。做生意嘛,哪个不耍点手腕?任凭别人稀柿子一样捏巴的能有几个?但只要货在行情在,一点小小手腕终究改变不了大局。一段小小的插曲罢了。
令人纳罕的是:羸官当晚竟然睡翻了夜似的在床上辗了半宿,把吴海江也搅得一夜未得安生。
“今天怎么办?”清早起来,吴海江问。
“什么怎么办?人家不是要咱们多玩几天吗?玩!这一次咱们非玩上个够不可!”
事到而今有什么办法呢?或许也只有以逸待劳可以稳住阵脚了。
羸官全然不是一副悲天悯人无精打采的气色。吃过早饭,从宾馆租来一辆小“上海”,直奔“运贸”和与“运贸”有关的几个单位,去跟人家拉呱闲聊。闲聊的中心是那位倒了台的总经理安天生。他原先都干过什么工作,怎么想起要办“运贸”和砸了自己铁饭碗的?“运贸”办起一年多开展了哪几项大的业务活动,都是怎么开展的?他手下有几个助手,家中有几个孩子,爱人为人如何?此人与上下左右关系如何,与客户关系如何,与家庭关系如何?“运贸”倒台,各方面对他有何评论和反应?……问题无所不包,不厌其详。吴海江认定羸官只是出于无聊或好奇心,至多也不过是想从“运贸”总经理的成功与失败中,汲取某些教训罢了。果然,羸官第二天便对安天生失去了兴趣,开始了真正的“玩”。他们登上航轮,先向北至台儿庄,又向南至扬州、镇江、杭州,遍览中运河、里运河和江南运河两岸风光。中途每到一地,还要对当地风土人情、物产经济进行一番考察。羸官一路考察的情况记了满满一大本子,以致吴海江询问他,是不是有意要步安天生之后尘,在运河上开辟一条新的“丝绸之路”,是不是有意效法古代名士徐霞客,写一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岳羸官游记》。
这自然是戏语、玩笑话。
然而,五十万瓶罐头的主人失踪二十多天,对于那几位打下如意算盘、留下名片的老乡和同行们,却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羸官回到宾馆不过半小时,他们便不约而同汇聚而来。冷落自然是不见了。除了初次的热情之外又增加了慷慨:价格可以再适当增加一点;更重要的增加,是“一点”江苏特产、清江特产和几张邀请前去品尝“便宴”的请柬。
主动权又一次回到羸官手里!这次是该煞一煞“地头蛇”们锐气威风的时候了!吴海江兴奋不已。
羸官却连连赔着情儿,对来客说:那五十万瓶罐头已经全部有主了。
惊愕,愤怒,冷笑……客人们拂袖而去。
吴海江大惑不解:天!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嘛!你四处兜风这么多天,不就是迫使对方就范?辞了几家大户,那五十万瓶罐头销给谁?难道真要推进清江再增加一点污染不成?
更使吴海江大惑不解的还在晚上。
晚上。按照预先约定的时间,安天生带着好不容易凑起的赔偿金来到清江宾馆时,羸官已经摆起一桌酒宴。与酒宴同时,还有一纸新拟的补充合同:五十万瓶罐头的价款,待销售后补交;小桑园综合开发公司自愿暂借十万元人民币,作为“运河贸易公司”开展业务的临时经费。
安天生惊呆了。望着一纸补充合同,恍恍惚惚,如同坠入十里雾中。
“总经理,我知道你是个英雄,现在正是落难的当儿。”羸官诚恳而豪爽地说,“我岳羸官算不上英雄,但英雄落难,我愿意搭一把手。我只有一句话:希望你不要因为眼下一时落难失了英雄气!我等着你‘运河贸易公司’重新振兴发达的那一天!”
年过四十,身高一米八〇的安天生,被羸官几句话说得大泪珠落。他早已获悉几个单位抢购那批罐头的消息。他想象不出天下竟有如此仗义、如此肝胆的奇人、奇事!当确信这一切都是无可怀疑的之后,他起身倒了两杯酒,一杯举到羸官面前,一杯举过头顶,咬钢嚼铁般地说:
“今天就算是我安天生高攀了小岳经理,拜了小岳经理这个生死兄弟!老天爷在上!日后我安天生和‘运河贸易公司’,果真应了小岳兄弟的话,我……”
他不说了,天下压根儿没有任何话能够表达此刻他的心情。他把高擎的一杯酒洒到地上一半,然后同羸官手中的酒杯一碰,昂首向天,一倾见底……
两个月后,“运河贸易公司”奇迹般地复活了,清江来信报喜告捷。
又过了两个月,“运河贸易公司”振兴了、崛起了,总经理安天生带领手下一行十几名干将大员,千里迢迢赶到东海之滨……
如今,“运河贸易公司”已成为当地一个跨省区、经营额超亿元的大公司。不知多少厂家千方百计,甚至不择手段与之沟通关系。但小桑园的罐头饮料,小桑园的土特产品,小桑园需要的各类物资,无论何时、何种情况下,一律优先销售和供应。羸官用一条无形的纽带,把小桑园同大运河紧紧连接在一起了。
羸官走进罐头厂会客室,立刻被初胜利、张仁那伙“董事”——按照约定,“龙山水泥厂”一旦成立,各村首脑便组成董事会——包围了。他坦然、轻松地回答了人们最关心的贷款问题之后,即请众人入席。
酒宴是丰盛的,对虾、海参、鲍鱼也上来了。这次酒宴对于羸官来说,其重要性,是决不下于当年宴请“运贸”总经理安天生那一次的。
“各位董事先生,咱们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啊?”一切就绪,羸官出了题目,“咱们北方佬老实巴交,一般先签合同后喝酒。广州那边正反着。要谈生意?好,先喝酒。灌你一个迷迷瞪瞪,再拿出合同:签签字吧!你稍稍一走神儿,得了,静等着挨坑哭鼻子吧!”
“那咱还是先签,要不便宜不得让你一个人赚了去呀!”初胜利笑嘻嘻地说。
“那好,对合同稿谁还有意见,说吧。”
没人张口,也没人表态。
“合同就是法律,现在不说,将来后悔药可没处买去!”他干脆点起名:“岭山后。”
“我们不就是保证石灰石供应吗?账我们算过,一年赚个十万八万不成问题。”张仁回答。
“李龙塘。”
“我们保证火山灰。就是那屺祖宗风水破了,少不了爹妈跟着我受点委屈。”
“王思圣。”
“没问题。”
“邹培德?”
“和他一样。”
逐个查对确无异议之后,羸官第一个走到铺着紫红绒布的桌前签了字。初胜利、张仁等依次走过。这伙算得上小知识分子的支部书记们,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有着好不沉重的分量,第一次发现自己连名字也写不理想,而且越认真,越写得歪七扭八不成样子。嗐!早知有这种时候,请个书法老师学上几年也值当哩!
“好了,‘二龙戏珠’这会儿算是成了一半,这酒喝的也有名堂了。”重新回到酒席桌边时羸官说,“正山叔,你是元老,你先开个头怎么样?”
吴正山今天一式银灰色中山装,也不推辞,说:“我开个头也行。我早说过我是个老古董。先前羸官说‘二龙戏珠’,我心里也嘀嘀咕咕。那些不说啦,我敬酒。我就是一句话:今天咱们好比桃园三结义,一百单八条好汉拜忠义堂。往后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个当逃兵当叛徒,天打五雷轰!赞成这话的举杯,亮底儿!”
吴正山一饮而尽,众人自然没有敢冒天打五雷轰罪过的。
依次祝酒。轮到初胜利时,他非要与羸官来上几个“哥俩好”。吴正山知道羸官酒量不大,想阻止,羸官先一拍巴掌一扬拳,干上了。
屋里顿时响起“六六六”“五魁首”的划拳声。
四五个回合下来,初胜利大获全胜,羸官眼珠儿也有些红了。
“胜利这小子净捣鬼!不算!不算!”
“喔!赖皮咯!”“不行!不行!”“罚!罚两杯!”初胜利、张仁一伙,一齐冲着羸官起哄。
“你们几个本事大怎么着?”吴正山探过脑袋,“来,哪个跟我来几下子!”
他把手朝初胜利手上拍,初胜利急忙躲开,朝张仁和嚷得最欢的那个鼻尖上挑个红痣的“红鼻子哥哥”面前靠,那两人也连忙摇头。
开玩笑,谁不知道“白干大王”吴正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