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房挖坟要看风水玉白是早就听说过的,办工厂也要看风水那可是听也未曾听过的奇闻;再说驼来峰、老白果树被冰雪覆盖多年,连一片绿叶也难得见到,哪儿还会来的金脉灵韵?玉白满肚子里只觉得好笑。不过经那位先生提醒,村东那几间闲屋确是不大吉利,需要另找地方;村里倒是还有空房,可嘈嘈杂杂四邻不安,麻烦事太多;挑来选去,养猪场那儿还果真盖起了几间瓦房。说不清是应了“天时”还是真的得了“地利”,灯具厂确乎办得顺顺利利。开始一切依靠太原方面,参加过两次订货会就打起了自己的牌子。没过多久,外边不少人就坐着大车小车向村里跑,把一个“苏厂长”叫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没多久,几间寒寒碜碜的小瓦房变成了两排威威武武的大瓦房,玉白屁股底下也坐起了冒烟的——一辆北京吉普。而那时北京吉普县里只有一辆,只有********、县长因公出远门才能够坐,村里群众面儿也没有照过;车向那一停,不少人就问:这家伙吃豆饼啊还是麸子?这么大个家伙,要是跟骡子似的尥起蹶子来可怎么好?
那引起了不少议论也带来了不少麻烦。一次********视察听说了,特意让汽车拐了一个弯儿。哪知一番参观询问之后,好不感动感慨:
“一个农民,一眨眼功夫办起这么大个厂子,给国家做出这么大的贡献,了得吗?”
他对陪同的县乡的头头们说:“你们总说没有人才没有人才,面前摆着这么一个人物,为什么不发挥他的作用?你们要是没兴趣,我可是……”
县乡的头头们原先只把眼睛盯在玉白的大瓦房和北京吉普上,只把他看成发了洋财的个体户,经这一点拨脑筋才开了窍儿。于是又是表彰又是宣传,把“致富模范”“农民企业家”的名声越喊越响。终于一天,市、省各大报纸电视台同时传出消息:盛阳县农民企业家苏玉白担任村支部书记后,自愿把创建多年、总价值高达1000多万的灯具厂交给集体,并以此为基础组建了圣树实业总公司,带领群众走上了共同奔小康的光明大道。
事隔不久,圣树屯又传出一则更加令人鼓舞的消息:覆盖、埋没驼来峰和老白果树几近30年的冰雪开始融化了!那消息引来了众多观赏者、考察者。为了庆祝已有的成功和新的历史性的时刻的到来,玉白摆下了十几桌酒宴。然而遗憾的是,当初约好等厂兴村旺时要来喝庆功酒的那位风水先生,却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露面。
身为圣树屯的一把手和圣树实业总公司经理,玉白并没有忘记村里的父老。上任第一年他拿出20万,从城里拉来电线,给家家户户安上了电灯;第二年他又投资30万建起了自来水塔,把自来水管扯进了户户家家。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儿。打从有人的时候起,村里祖祖辈辈点的不是蜡烛就是油灯,萤火虫大小的光亮一照就是几千年;如今开关一按、灯线一拉,满屋子就明光堂堂了。村里祖祖辈辈也都是打井挑水,管你老也好少也好,管你下雨也好结冰也好,全得一副扁担两只桶(木桶或者铁桶)往井边去;如今水龙头一拧,水就哗啦哗啦流到面前了。那真是跟做梦差不到哪儿去,把老百姓喜得、新鲜得半夜起来也要拉一拉开关、拧一拧龙头,生怕那家伙跟梦里娶回的媳妇似的,醒来就没了影儿。瞎话篓子想起五十年代初宣传“共产主义是天堂”时的情形。那时他说,往后啊咱们耕地就不用牛了。人家问不用牛用么个呢?他说用铁牛。人家说铁牛是么个样儿呢?他想了半天说:就跟骆驼也差不到哪儿去吧。他又说往后啊,咱们点灯就不用油了。人家问不用油用么个呢?他说用电灯。人家问电灯是么个样儿呢?他想了好半天说,大约跟摸秃子那头也差不到哪儿去吧。他又说往后啊咱们吃水就不用挑了。人家问不用挑光等着下雨用盆接吗?他说也不用下雨也不用盆接,到时候水就通人性了,你只要手一招就乖乖地流到你家门里去了呗!那曾经引得一阵阵哄堂大笑,说的听的,谁也没有当真的。可如今没到共产主义,这不也实现了吗?瞎话篓子说着说着抹起泪水,大家听着听着也跟着抹起泪水。
人到这种地步,村子到这种地步,玉白的处境自然也就非同往时。然而,这却越发使他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淖之中。
那是他每次跨入家门的时候,每次有人提出要到他家里去拜访的时候,每次看到别人一家和和睦睦、欢欢乐乐的时候。还是在长途贩运把腰包刚刚鼓起不久,玉白就把柳儿和痴呆儿子领到济南、上海的大医院,企望能够出现奇迹。结果奇迹没出现,把最后的一线幻想也扑灭了。柳儿的病几乎每月都要犯一次,每犯一次都要把玉白和亲戚邻居们折腾一通。那个痴呆儿子随着年龄、本事增大,也经常把屎尿、泥巴抹得一脸一身。这哪儿是家庭!简直就是炼狱——要把玉白磨成灰、炼成粉末的炼狱!作为已经摆脱了精神阴影的玉白,作为小有名气的“企业家”的玉白,作为刚刚步入不惑之年的有文化的玉白,玉白哪里甘心一辈子就这样听凭命运捉弄摆布!每到夜晚,他的灵魂、他的思绪,经常总要飞出躯壳、飞出屋院。而每当这时,第一个走到他的面前的总是苏淼,总是那个夏日越草河边的苇丛,那个炼狱般受尽熬煎又天堂般享尽欢愉的夜晚,那双时而汪满泪水时而撒尽娇情的眼睛,那对散发着青春热量的、滚圆的小乳房,那个……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几年,尽管早已远离了心沸血热的年龄,每到这时,玉白还是禁不住心猿意马、狂奔跳突。苏淼,那才是他心中的圣女!那才是他的初恋和归宿!去找苏淼!去找苏淼!……一个执拗的声音,不时地向他发着催促和召唤。
对于苏淼,玉白并没有特别愧怍的地方。从家庭方面说,历史已经证明,他和他的父母所遭受的不幸远远超过了她和她的父母;迫害和仇恨的种子,压根儿不是他和他的父母播种的。那一牛刀对苏淼无疑是沉重打击,可从根儿上说责任也并不在玉白;唯一应该由玉白负责的就是临行前的那次“告别”以及由于那次“告别”所造成的仇恨和断裂。但是,如果设身处地为玉白想一想,他又能怎样呢?苏淼以受害人家属的身份,在要求判处玉白死刑的“请愿书”上签字的事,玉白是在出狱后听说的。那对于他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可静心想想也实在是情理中的事儿,如果自己处在苏淼的地位也很难有第二种选择。历史!命运!那是任谁也驾驭不了、改变不了的啊!他一个针鼻儿大的玉白算得了什么!他和苏淼一对相恋不久的、普普通通的有情人算得了什么?如果说起冤屈和负责,他玉白不冤不屈吗?他的父母——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苏先生、修媛不冤不屈吗?可谁又肯、又能为他和他们遭受的那些冤屈和苦难负责呢?玉白觉得,事情只要摆开,应该是不难说清楚的。
他决心去找苏淼。哪怕并不是为了寻回失去的爱情,哪怕仅仅是为了说明一件往事的真相,他觉得也应该去找苏淼一次。毕竟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毕竟他们前面还有一段好长好长的时光!
苏淼那时一直住在圣树屯。17岁那年她把少女的初恋和童贞交给玉白,直到27岁时才好歹嫁了一个男人。那是个短小而又野蛮的家伙,除了可以随时随地把妻子或者别的女人的衣服扒光,随时随地对妻子或者别的女人加以蹂躏糟践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本领和爱好。新婚夜里因为没有见到那“红”,因为没能追出那个“红”的下落,就把她一脚踢到了床下。女人的自尊、自爱,是苏淼从母亲的身上得出的真正教训。小时候因为母亲,苏淼吃尽了人前人后遭人指点、议论的苦恼。当母亲光着身子被人从河堤的林子里抬出,又被盖了一层布单埋进山地,苏淼无尽的悲哀之外,心中更有多少难以言喻的羞辱和创痛!那教会了她自尊、自爱,教会了她决不屈从于任何人的意志,而只追求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生活。决心把玉白当成自己的罗密欧,决心远离仇恨的土地,就是从那心灵的沃土上长出的苗芽。那苗芽不幸变成了心灵的伤疤。即使这样她也不肯忍受那个短小野蛮的家伙的欺凌。“那就离婚好了。”新婚第二天她就提出了要求。那招致的是一阵冷笑和更大的凌辱。那冷笑和更大的凌辱,使她不得不成了那个短小野蛮的家伙发泄****的工具、育种生崽的工具。直到生下三儿一女,那家伙还要逼迫再生下去时,苏淼才在上级妇联和公安机关强有力的干预下,逃脱了那个家伙的魔掌。
对于苏淼的遭遇玉白说不出的同情内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个娇柔漂亮、口齿伶俐、全身充盈着生动润秀之气的少女,哪里就会落到这种境地!离婚对于他和那个炼狱般的家,是再自然不过、再合理不过的事,少的不过是一张纸罢了。不少好心人要当红娘甚至新娘,都被谢绝了。苏淼,玉白要的只有一个苏淼!哪怕她曾经在要求判处自己死刑的“请愿书”上签过字!哪怕她已经跟别人生下过四个孩子!
然而,那天,当他满心忐忑地敲开一根筋的家门时,从苏淼的那位名叫苏森的妹妹冷冰冰的嘴里得到的消息却是:苏淼一年前就去了新疆,什么时候回来、还回不回来,压根儿没有准儿!
苏淼走了!苏淼再也不回来了!苏淼……羞愧、失落、悲哀,玉白得了大病似的一躺就是两天,直到镇委书记登门,才把他从床上硬硬地揪了起来。
苏淼走了天就塌了地就陷了?这么多年没有苏淼你是怎么活过来的?那个苏淼到底好在哪儿,就真的值得你那么钟情?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就真的没有一个比苏淼强的?那个羊痫风女人和痴呆儿把你作践苦了,换个40多岁、生过4个孩子的半老娘们你就舒心啦?凭你一个总经理和县市人大代表的身份,什么样的好姑娘是娶不回来的?娶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回来,就真的给你玉白丢了脸,给你苏家祖宗八代抹了黑?人生一世还非得沿着一条道儿走到底,就不兴变条新道、大道过过瘾?我要是你,不是大姑娘还不要呢,就是比苏淼强几个档次的小媳妇送她几个来,你看我这眼睫毛眨不眨一下?……
镇委书记与玉白相处几年,算得上是掏心窝子的,他越数落越狠,终了把自己和玉白都数落笑了。
的确,自己这是吃了哪家的糊涂药、抹了哪家的糊涂油呢?如果说娶了一个羊痫风女人生了一个痴呆儿子,是那段年月结下的苦果,理应随着那段年月的结束而结束,那么与苏淼的那段恋情又何尝不带着那段年月的烙印?又有什么必要苦苦怀念非要追回不可呢?就算追回了,还真的能够给自己带来幸福和美满,真的能够使含泪九泉的父亲母亲得到安慰吗?好地出好苗,好苗结好果;娶一个漂漂亮亮的女人,生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传宗接代、光宗耀祖,是父亲母亲一辈子未了的心愿,何尝就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儿?而一个苏淼,那是无论如何也……
天知道,苏淼的离去,实在应该算是一件幸事才对呢!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新的“目标”便出现了。
那是盛阳百货大楼中的一次偶遇,买了两支牙膏、正背打着两手遛遛达达看光景的玉白,被一阵笑声吸引,一回头发现了正在买裙子的小碧,眼前立时金光四射、彩虹满天。他悄悄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看过不下十几分钟,姑娘出门后又尾随其后,一直看着姑娘进了邮电局的那座宿舍楼为止。第二天有人就把小碧和她父母的名字,以及姑娘正待业在家等待分配的情况报告到玉白耳朵里:那是一个老实得让人瞧不起的邮电职工的女儿,父母认识的人总共超不过十几个去,而且全是没职没权没本事的,一个丰满圆润、让人眼馋心动的女儿,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就一直困在家里,今天在这个单位帮帮忙,明天到那个单位补补缺儿;姑娘26岁了,心性挺高,登门求婚的人不少,只是没有一个能够让她点头的。
当晚玉白失眠了。自从打破了怀旧恋旧的壁垒,他一心要找的就是一位能够用爱情的汁液滋润人生、滋润未来的姑娘。小碧虽然说不上多么出色,确是风韵楚楚,令人过目不忘。如果能够……那可真要算是一辈子莫大的福份了。
行!紧紧盯住,坚决不能让她逃了!镇委书记毫不含糊。
就是年龄差得大点……再说人家是大姑娘,咱是个二婚头。
你这个人哪!二婚头怎么啦?经验更丰富、滋味更美,只怕她想找没处找去!
……那,那你能不能……
喔不行不行!姑娘最讲究脸面,现在我要是去,肯定得碰钉子。
那你说……
你老兄怎么糊涂了呢?感情,关键是感情!有了那玩艺,刀山火海她也照样往下跳!……
一番策划运筹,几天后一个“偶然”机会,玉白在一位朋友家中认识了小碧和她的父母。闲话中问起小碧的情况,朋友“随口”提了一句,能否请玉白帮助姑娘解决解决工作的事儿。玉白十分同情,当即表示愿意尽力。第三天时,一辆公爵王载着小碧到保险公司经理家中打过一个照面,小碧便称心如意地成了保险公司的一名职工。玉白从此成了小碧家中的常客。当半年后,玉白以充分的理由和优厚的条件,与柳儿明正言顺地脱离了婚姻关系,又明正言顺地提出要请小碧去当自己的“女皇”时,小碧的父母提出的唯一条件是:盖一座小楼,让他们能经常去陪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