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算不得难事。圣树屯好地方多得是,玉白当过个体户、私营企业家,腰包里更少不了钱。对头不到一年,依山傍水,一座米黄色的二层小楼便拔地而起了。又一个一年后,那座米黄色的小楼里增添了一对欢蹦乱跳的小宝贝。酒席摆了十几桌,红鸡蛋分了两三锅,几个月后玉白走在街上,还有人追着屁股“讨喜”“要喜”的。
21
搂着那样一位可心合意的少夫人,逗着那样一对乖巧伶俐的聪儿玉女,玉白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快乐与满足。
处在快乐与满足中的玉白,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童年和曾经遭受的苦难,并没有忘记可敬而又可怜的父亲母亲。父亲母亲都是带着悲哀、绝望离去的,都是带着对于后代——玉白、玉果和他们的后代——的焦灼、悲哀离去的。如今,作为儿子,作为彻底摆脱了苦难、悲哀的阴影的儿子和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的儿子,玉白是理应告慰于父母双亲,使他们九泉之下得以含笑安息的。因此,孩子过“百岁”的那天,玉白特意带着少夫人和两个孩子来到父母坟前,郑郑重重地凭吊了一番,洒了几串哀思凭吊的泪水。
苏先生和修媛的坟在离开老白果树不远的一个山坡上,从山坡下来,玉白特意来到老白果树面前。冰雪已经化尽,老白果树已经重展容颜,只是破碎的躯干依然张扬狰狞、使人目不忍睹。正是阳春天气,往常正是满树飘香、银花如簇的时候,如今老白果树枝头却冷冷清清地擎着几团惺惺忪忪的叶片。三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三十几年的冰封雪捂,老白果树似乎已经被人们遗忘了,变成了一位沧桑历尽、全然多余的老人。然而当玉白终于又一次站到老白果树下时,当年的种种情形,那如雪的花香、如金的硕果,那顶天立地、风姿绰约的神采,那伐树烧窑、断臂自惩的悲壮豪烈,那木架子小推车吱吱扭扭的声响和最后诀别的情形……还是奔涌着潮水般地出现到面前。老白果树!你真的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了吗?你真的已经变得多余了吗?你真的从此没有了再展风采的一天了吗?你真的与你的子孙和生养了你的土地割断了血缘了吗?……玉白心中的波澜层层叠叠,好久都没有能够平息下来。
那波澜没有多久就再次受到了激发。
因为盛阳是东夷民族的繁生地,从旧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这里栖息,老白果树和驼来峰岩画又是历代敬奉的圣物圣迹,考古发掘多年不断,也确实发掘出一批能够列入国家级的、具有很高历史价值研究价值的文物。县里为此成立了博物馆,组成了一支具有相当水准的专业文物队伍。这年博物馆在慕岩庄西侧的一片野地里,发现了一座春秋时期的古墓,发掘出尊、甗、鬶、金瓜月斧等一批珍贵文物,那些尊、甗、鬶上刻着许多与驼来峰岩画大同小异的图形、文字,使金羊和老白果树的传说增加了不少新的内容和证据。更让人称奇的是墓中发现了一对硕大傲挺的羊角号。那羊角号又粗又长,跟象牙差不去多少,青灰古色,锃煌煌,请来文物专家好一番鉴定才认出是陶制的。羊角号在盛阳一带的老百姓中有如天灵地籁、青鸟玉鹤,千百年敬仰不已传颂不已,但真正可为佐证、考证的实物这还是第一次发现。更重要的是,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文物发掘中,年代这样久远、造型这样奇拙的号角从来还未曾有过。这引起了上级文物部门的重视,济南、北京相继派人前来考证,并千方百计要作为国宝级文物上调。盛阳县的头头们和博物馆的干部们哪里就肯放手?硬抗不行,就来了软的:把实物藏起来,花了千把块钱请人复制了一对足以乱真的送了上去。消息传开,众人奔走相告竞相瞻仰。玉白跑去参观了一通,引发了好一番思绪感慨。
羊角号的发掘激起了玉白对于老白果树和金羊庙的热忱,也使他原有的信念无形中发生了变化。当他按照别人的指点走进县志办公室,翻开新修的《盛阳县志》,发现洋洋三四百万字的县志里,对老白果树和金羊庙只是在“山水”和“古迹”两节中顺便写了三五句话,在“轶闻”一节中记述了两则不痛不痒的传闻,他心中的波涛不由地汹涌起来。盛阳盛阳,自古以来就盛在一棵老白果树和一座金羊庙上,五十年代时尽管大轰大嚷破了一通“迷信”,也并没有能够动摇老白果树和金羊庙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就算退后一步,那确确实实不过是“迷信”、传说,这样一个在成千上万百姓中根深蒂固的“迷信”和传说,作为盛阳的“史志”,也绝没有理由置若罔闻弃之不顾。那使玉白感到了不平和愤慨,也使他想起了传说中的樵夫、陶方老、罗宰相、罗知县、智达法师和天钟、天妹、老道长等人,想起了父亲苏先生。也只有这时,他才第一次理解了父亲,理解了父亲所遭受的苦难以及那心怀的一片肝胆和赤诚。
母亲临死时留下的那支几乎被遗忘了的歌谣,顽强地、奇迹般地从脑海深层喷薄而出——
天灵果,地灵哥
天灵地灵合一坨
你也乐,我也乐
金羊保我去上学
上了学,干么个
长大要把宰相作
作了宰相还姓罗
为咱树王敲金锣
……
玉白有生第一次想到了自己作为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这片土地的后人的责任,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作为苏先生的儿子所负有的特殊义务。真的,哪怕仅仅是为了可敬而又可怜的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他也应该……更何况,这完全可以做成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业。玉白当即联络一伙人大代表,把重修金羊庙、保护和开放老白果树,作为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写成“议案”,郑重其事地提交到县人民代表大会上。
“玉白呀,事是好事,主意是好主意。我们县里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可你知道,咱们盛阳穷啊,一座金羊庙没有几十上百万是不行的,钱从哪儿来呀我的同志哥?”提案送上,县长、县人大主任找到面前叫起苦来。
“这是关系大局的事,你县太爷也那么抠门儿?”
“不是抠门儿,县里那点家底儿你不清楚?事情要办,总得有个办法才行!”
“对咯!盛阳的大事得盛阳的大家来办。圣树屯是亿元村,五六百户人家、三四千人口,外加十好几座楼房、十好几个工厂公司,那些中不拉流的小城镇哪儿摆去!……”
“别,我可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夸我!”
“愧心了吧?那县********、省人大代表是天上掉下来的?你玉白的实力,我们还是清楚的嘛!”
“我就知道我得烧香引出鬼来!不就是想抠索我几个钱?行,这个事是我领头提的,钱我当然得出。不过既然是盛阳的大事就不能单靠我一家,全县集资,我带头总可以吧?”
“要的就是你的这句话!行,玉白,有咱们老白果树子孙的气派!”
县长、县人大主任笑眯眯地走了。第二天下午,盛阳县人民代表大会以603票对0票,通过了《关于把保护开放老白果树、重建金羊庙,作为提高盛阳知名度、促进改革开放的重要决策》的决议。决议号召全县各行各界踊跃捐款,为金羊庙的重建和老白果树的保护开放做出贡献。作为倡导者和第一名响应者,玉白当场宣布圣树屯捐款50万元;50万元之外,他本人以父亲苏先生和母亲修媛的名义另外又捐了10万。当他接过县长和县人大主任颁发的写有父亲母亲名字的捐款证明书时,玉白禁不住把一串粗大悠长的泪珠,洒到了大会主席台和全体代表面前……
金羊庙重建用了几近一年。新建的金羊庙为二进式古式庭院,规模比原先至少扩出一倍。一进山门,当面而立的是一座金羊雕像,取的是金羊扶护小白果树苗时的神态,外表涂了一层金粉,衬的又是一方黑色大理石底座,一眼看去确是灿灿然飘飘然,透着传说中那种披凤戴霞、吉祥威严的神韵。前殿为大殿,供奉的是金羊和女娲老祖。后殿是两座相邻而又相别的小殿,分别供奉的是我佛如来和元始天尊等佛祖、道主。殿前一座石碑,是重建时从地下挖出来的。正面看是一位身穿袈裟、手拿拂尘的和尚,侧面看,一边是头戴混元巾、手抱太极图的道士,一边则成了头戴方巾、手捧书本的儒生。据考证,那是元代的遗物。石碑背面还题着一首“混元三教九流图赞”:“佛教见性,道教保命;儒教明伦,纲常是正;农流务本,墨流备世;名流责实,法律辅治;纵横应对,小说咨询;阴阳顺天,医流原人;博者难精,精者难博。”那碑引来了不知多少人的好奇和赞叹。
连接前后两殿的是东西偏殿,一边陈列的是与老白果树、金羊庙有关的岩画、陶画、器皿、书刊和新编、新创的文字图片说明;一边则是从远古至今,盛阳地面出现的各种历史人物的群雕泥塑,从樵夫、陶宝、香菇、松果、罗丝、铜栓到罗宰相、罗知县、桑叶、聪儿,从海玉和尚、智达法师、老道长到天钟、天妹、卢司令、苏先生,从九头象、齐楚晋鲁四国王公、朱天王、兆天师、田廷生到蔡大头、麦利玛、野田、县党部书记和大干部。前面两类有功有德的人物没有什么好说的,后面一类则费了不少口舌脑筋。一是这些丑类或者无功有罪的人要不要陈列,陈列出来会不会造成不好的社会效果;二是要陈列的那些人,别的也还好说,大干部那是谁的人哪,陈列出来如何了得?但议论来议论去,觉得大干部没名没姓,作为一种疯狂年代的极左路线和舞权弄权的象征性人物陈列出来,可以引起人们警惕注意,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才算是确定下来。在前、后、偏四殿之外,沿着围墙建了一圈碑林,把古往今来大凡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的名言、题词统统变成了墨迹、碑刻。因为请的是当代名家,据说单是这一项就是相当可观的一笔花销。为了使老白果树得到更好的保护和开发——那是经济意义上的开发,金羊庙的围墙额外扩出一圈,把老白果树也扩进圈里。这样,老白果树与金羊庙就算是真正连为一体了。
作为古庙新建的附带成果,罗灵故居和罗灵墓也得到了修整完善。
建庙立祠需得延照古例择定吉日,吉日莫过于三月三,因此奠基是在三月三,开山门也定在三月三。开山门是件十分隆重的事,县里的意思还要借题发挥做做别的方面的文章,因此这边庙还在建着、装修整理着,另一边,县旅游局、文化局、经贸委和驼来镇就忙忙活活,在那儿做起了准备。眼看三月三将临,准备的也差不去多少了,那天博物馆忽然报警,说是那对从古墓中发掘出来的羊角号不见了。那对羊角号属于国宝一类文物,发掘出来后只是内部展览过一段时间,就收藏起来。收藏是严格按照规定进行的,采取了严密的安全措施,可说达到了万无一失的程度。因为县里有意在金羊庙开山门时,破例把羊角号拿出来展览一番,保管人员两天前特意又做了检查。可令人难以捉摸的是,羊角号不见了,不仅收藏羊角号的保险柜纹丝未动完好无损,连存放保险柜的屋子的门窗也没有留下任何破坏的痕迹。县里领导大发雷霆,着令公安局全力以赴几天以内必须破案。公安局长亲自出马,也没能发现蛛丝马迹,万般无奈,只好把几名管理人员扣起来从内部做起了文章。没等这边有什么结果,济南那边忽然派人找来,说是那年上调的那对仿制的羊角号也失踪了。两家一交流情况,两对羊角号竟然是同一天的同一时刻不见的。事情由此变得越发严重起来:没有一个组织严密、手段高明的小集团,是决然做不了这种案的。于是两家合作一家,把双方的管理人员作为重点,开始了紧张的排查、审讯工作。这虽说只是在悄悄中进行,消息却不胫而走,无形中搞得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那天傍晚,瞎话篓子家里来了一位身着道服的老者,他向那儿一站,问瞎话篓子说:“先生还认识我吗?”
瞎话篓子七十有六,是村里健在的几位老人之一。他搭眼觉出面熟,细细端量认出好像是金羊庙当年的那位老道长,不觉又惊又奇。抗战结束,老道长被“国军”作为“赤色分子”抓去时他是眼见了的,老道长被枪毙的前一夜里,找了个“国军”排长当替死鬼、自己倏忽之间不见了影儿的情形他也是听说了的;那是四几年的事儿,那时自己还是小青年儿老道长就是这么副模样,这眼看50年过去了,自己已经老得跟老道长当年差不去多少了,老道长怎么还会……
他疑疑惑惑,回道:“你该不就是早年的老道长吧?”
对方点点头,说:“好,先生还算是有记性的。”
老道长当年的名声、本领瞎话篓子是知道的。听说真是老道长登门,瞎话篓子这才慌了,连忙就要泡茶端水向屋里让。老道长洒然一笑,说:“不必了,我今天来是特意让你帮助传个话的:羊角号没有丢,不要再找了,再找就要冤屈人了。”
“哎哟!这个事儿可是惊天动地!你老找公安局的人说一说,那才是最好!”瞎话篓子生怕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来。
“你只要把话捎到就行。就说是我说的,金羊庙山门一开,事情自然也就有了结果。”
“哎呀!我一个老头子说了人家谁信?你老还是……”
瞎话篓子还想再争辩争辩说服说服,一搭眼已经不见了老道长的身影。事关重大,他寻思来寻思去只好找到玉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玉白听得一惊一诧,只好照着原样儿把话传到了县里。县里听得出奇,找到瞎话篓子追问了半天,确信那说的不是“瞎话”,只好将信将疑地暂且把人放了,瞪着两眼,要看金羊庙山门开时会“结”出个什么“果”儿来。
“结果”出在三月二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