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释放对于一个种地吃饭的农民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于一个没有结婚、连对象也没有找的青年农民麻烦就大了。玉白身高马大、眉浓眼圆,没有哪个姑娘搭眼是不动心的,可一谈到对象、婚姻,尤其一打听一了解,身前身后、有形无形还挂着那么一长串名目名堂,人家就不寒而栗、不战自退了。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运动运动说运就运说动就动,无所不用其极;一个正常人,一个期待安宁幸福的正常人,有谁会愿意与一个“国民党老****”的家庭和一个劳改释放犯的男人连到一起,眼睁睁地向火坑里钻、火坑里跳?就算自己这一辈子豁上了,接下的可是生儿育女、养子传孙,哪个能把自己的儿女子孙也一并豁进去?让他们从生下的那天起,就带上一身腥臊气味、堕入无边无底的苦狱?这样,玉白的对象从29岁时看起,一直看到32岁,看过不下十几个,终了只看中了一个身患羊痫风的姑娘。
准确地说,那时已经没有了玉白看中看不中姑娘的问题,全部的问题加到一起,也只是有没有姑娘能够看中玉白,或者说嫌弃不嫌弃、甘心不甘心忍受玉白那样一种地位、身份以及家中的那个“穷”字——那同样是关乎人家一辈子的事情啊——的问题。姑娘姓宋,是二十里外拴马庄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柳儿。人长的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原本绝口没提得过什么病的事儿,一口咬准人家看中的是玉白这个人,对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名目名堂压根儿不放在眼里。“不就是一辈子握锄把子蹲庄稼地吗?咱也不想封王封后,两个人心可心地过日子不比么个都好?”那使修媛大受感动。天知道为了儿子和儿子的婚事,她头发愁白了,心汁也快要熬干了!玉白原本是连面儿也不肯见的,听说母亲已经应了,姑娘通情达理,要人品有人品要长相有长相,才打了一个照面。一个照面打过事情就算是定下了,连托人到对方那边去打听打听的程序也给免了。修媛担心那样一来,会把眼看到手的儿媳妇给惊跑了。玉白眼看要过32岁了,那已经到了要多危险有多危险的境地,再接下只有打一辈子光棍那条路了。那无论对于玉白、修媛还是对于死去的苏先生,都是再可怕莫过的事。
从提亲到定下娶亲的日子总共用了三天,又一个第三天便是点花烛、进洞房的好日子。点花烛、进洞房古来是件欢天喜地的事儿,驼来峰一带古来也有一套喜喜洋洋、红红火火的规矩。但这时讲究的是“革命婚姻”“移风易俗”,讲究的是新郎新娘互送镰刀、锄头、红宝书,讲究的是一辆手推车、自行车或者干脆就是双双步行着把新娘娶回家最好,那一套吹吹打打、又坐花轿又配伴娘的“陈规陋习”已经成了“破除”的对象。这少了热闹省了花销,对于玉白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迎亲的时间不在破除之列。照例新郎要一早上路,太阳两竿子高时要进新娘家门,一应礼仪行毕,10点左右要保证把新娘娶回来;然后开始各种礼仪和酬谢活动。因此新婚之日嫁娶双方都要早起早忙。那天柳儿家里也不例外,从早起6点开始一直忙到8点半左右,然后便静等着新郎登门领人。可不知怎么,一等不来二等不来,10点过了还没见到玉白的影儿。这把一家人急了个上天入地,寻思这是怎么了,兴许是人家知道了咱的底细,不要咱的闺女了?可就算那样,也该提前说一声,别让咱丢这大的脸,显这大的丑哇!苏家这事儿办得实在是太缺德啦!柳儿她妈抹不下脸子来了,等到老钟敲过11下,喝着喊着让人驾起一辆牛车,要把柳儿好歹送进苏家去。也直到这时,玉白才满头大汗急急赶来,把赔礼和道歉的话说了不下几箩筐——姗姗来迟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临到上路时还没穿上一双新鞋。新郎新郎,讲的是一个新字,哪怕爹娘是逃荒要饭的,娶亲的时候也得给儿子做一身新衣服、新鞋袜,否则不单父母脸上难看,也要晦气儿子一辈子。新衣服是好歹做下了,为了这双新鞋,修媛从昨晚就四处央告求借,直到今儿太阳老高时才总算凑了一块三毛钱,让人跑着从公社供销社买回一双白塑料底布鞋,打发新郎上了路。
新婚蜜月没有什么好挑剔的,柳儿人勤快,性子柔和,对丈夫也知冷知热,修媛很为玉白能找到这么一个好媳妇暗自庆幸。直到第二个月时,一次柳儿正晾着衣服,忽然一跤跌倒,四肢抽搐,面色苍白;嘴里一个劲儿地吐着白沫,发着嘎嘎嘎的羊啼似的怪声;舌头、嘴唇咬破了,一条结婚新做的裤子尿了一个精透。修媛、玉白一阵大惊失色之后,才发现了那个被有意掩盖和忽略了的“秘密”——修媛心里是早就猜到柳儿有一点什么“秘密”的,比方被哪个不要脸的男人破了身子,或者与哪个不正经的男人相过好等等。姑娘们有了那种“前科”是只好将就着嫁个男人的,这在村里也算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为这,点过花烛的第二天修媛特别留意过,并且做好了开导劝说儿子的准备。那件事情没有发生,使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哪里猜想,那“秘密”比起她所想象的还要严重出不知多少倍来。
羊痫风在乡村并不少见,与一般病症不同的是,患这种病的人前一秒钟可以是好好的,下一秒钟就可以不醒人事;不省人事还是轻的,问题在于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会发起病来,这带来的就是难以预测的危险了。慕岩庄一个汉子那年正挖着茅坑,头一晕就栽进屎尿坑里去了。胡家疃一个妇女正在地里播着种子,向地上一躺被卷进犁里,让只老牛脸上身上糟践了个不成样子。羊痫风,那要算是最引人注目、最让人头痛的病,哪家有了这么一个病人,就算是把一家人的安生日子打发进去了。
抱着一线希望,玉白、修媛把柳儿领进医院,检查来检查去得出的结论是“无异常发现”。羊痫风大多由脑病引起,柳儿的脑子偏偏没有病!“这种病因不明的情况是有的,一般地说,这种情况治疗起来更难。”医生解释说。这等于把治疗的路给堵死了。看着柳儿可怜兮兮的样子,母子俩只好把希望寄托到柳儿肚子上:柳儿进门不到半年肚子已经挺得老高,而母亲得过羊痫风孩子健健壮壮、伶伶俐俐的事例屡见不鲜;如果柳儿能给苏家留下一棵旺旺盛盛的苗儿,也就算是对得起他们娘儿俩了。然而这个愿望也很快落空了:柳儿生下的是一个没有知觉没有感情、除了哭闹只会向嘴里抓屎抹尿的痴呆儿!
完啦!一切都完啦!得知确切消息,玉白与母亲抱头痛哭,觉得生活已经走到了尽头。
然而生活从来就没有尽头。修媛一病不起,带着满腹的遗憾去与苏先生相会之后,玉白为了活命,为了那个羊痫风女人和痴呆儿子,先是到公社粮所扛起了麻包,不久又干起了劁猪劁狗的行当。劁猪劁狗,在乡村百姓们眼里也要算是最脏、最下流、最没有出息的勾当,脸皮儿薄的听一听也要脸红。玉白偏偏干得满带劲的样子。劁一只猪两毛五分钱,劁一只狗三毛钱,顶得上出半天工的,而且该不得、赊不得,实在没钱就拿面拿菜拿苹果桃子顶,不像挣工分,非到年底见不到一个子儿,到了年底许多时候帐上还是一个倒挂倒欠。命运早已撕破了当年那个优等生、高材生的脸皮,活命养家本能地成了他的一切。玉白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会成为他后来成就事业的起点。
劁猪劁狗不能只蹲在村里,得四乡八疃里串,这使他认识了不少人长了不少见识。一次,一位狗主无意中说起的向孟州倒腾苞米的情形,不知不觉勾起了他的心思。当晚他借了一辆自行车,带上家里仅有的七十几斤苞米,按照人家说的路线跑了一趟回来,就把劁猪劁狗的刀子一把扔了。骑着自行车向孟州闯过几次,又把自行车扔了,雇了汽车、拖拉机,向淮阴、宿迁那边搞起了长途贩运。长途贩运把他的腰包鼓起来了,许多人跟着学,玉白又把长途贩运扔了,去东北倒腾起木材。倒腾木材空里来雾里去,差点没赔进去,他赶紧拔腿后撤干起了汽油生意。
那时汽油紧缺,辛店炼油厂周围的旅店里住的全是搞油的人。与玉白同屋的是太原一家灯具厂的供销科长,说是厂里有一半的车开不动了,这次是得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也要搞回几十吨油去的。那天两人正商量着怎么找关系、怎么送礼,两个自称有特殊关系的小胡子找到门上,说是有一批油要出手,只是非现款不可,非先交钱不可。紧缺物资这是不言自喻的事儿,两人问明价格可以接受,晚上坐了供销科长的车便一起上了路。出城不下20分钟,前方出现一坐油库的身影时小胡子让停了车,说是前面就到了,你俩先把钱交上吧。玉白假装撒尿下车一看是一片荒野,觉出事情蹊跷,等回到车上,那位求油心切的供销科长已经把5万块钱现金给了人家。小胡子向玉白要,玉白说行,那5万你俩数了没有?小胡子说还没有哪。玉白说你俩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大傻帽吗,今天我眼见他一捆抽出1千来的,这样你俩不赔死才怪!这把供销科长说得勃然大怒,朝着玉白骂起来:“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操蛋呢!”小胡子一看果真有假,连忙把钱拿出要数,却被玉白猛丁儿抢了过来。
“你俩小子想骗钱是不行的!油在哪儿?把油装上这钱才能给!”玉白把面孔板成了生铁蛋儿。
那位科长听玉白一说,又见荒郊野外,确乎不像是那么回事儿,这才赶忙把钱收了起来。
“你小子是不想活啦!”两个小胡子见事情露了馅儿,退后一步,嘴里打一声呼哨,野地里随即又跳出两个小胡子;四个人四把匕首,把玉白和那位供销科长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见对方是有团伙、有预谋,玉白心里一声格登,知道麻烦了。但事到临头怕也无用,他嗖地抽出随身带的一把大号水果刀,又啪地亮出一个骑马蹲裆式,道:
“上吧,你们这种人老子见得多啦!今天打不出你几个小子的屎来,就算是老子白蹲了10年大牢!”
四个小胡子听他说出这种话,又见他膀粗腰圆,一副威威武武的架势,认定是碰上了克星,只好发一声呼哨,向野地里撒了兔子。
“哎呀苏老弟!没想你还有这么两下子!”供销科长满肚子的惊讶赞叹。
天知道,玉白那一个骑马蹲裆式,也还是两天前刚刚跟人家学的花架子。
供销科长说不尽的感激涕零,得知玉白的身世经历后又增加了几分同情的成分,执意要帮玉白上一个灯具厂,把原料和销路的事一包揽了。玉白对办厂的事原本想也没敢想,对灯具更是一无所知。但供销科长一意鼓动,他又亲自到太原去参观考察了一通,这才下定决心要租房子,要办工厂。
一个光腚农民要办工厂,在村里人眼里,跟说疯话差不到哪儿去。但政策允许,上级支持,玉白手里有钱,村里人至多扯几句咸拉几句淡罢了。租房子,最先看中的是村东的几间闲屋,里外收拾停当,那天正琢磨着设备怎么运、怎么放,一位风水先生忽然不期而至。
风水先生五十几岁,白白净净一副书生模样,乍一搭眼似乎熟得不行,细看却没人说得出是谁、从哪儿来的。他问玉白,你办这厂子是想发财呢还是想招灾?玉白说这话是怎么说的呢?有谁办厂是为招灾的吗?先生说,凡阳宅之地讲究的是以气为本,砂水为用。气局两全,绕为福地;有局无气,人丁不旺;有气无局,财禄难存。你这地块要局没局要气没气,除了招灾还能做什么?你要不信,就打听打听原先住的人家得过一天好了没有?玉白被说了一愣,那几间闲屋确是因为主人灾病而去才空下多年的。可他认定先生是早知内情,有心要逗他开心的,便说没想先生是有学问的,那依你看哪块地方最好?先生说,那就看你真心假心、真信假信了。玉白说,谁办厂子不图个兴旺发达?你要真能给我找一块财源兴旺的地方,我每年发两千块钱的工资给你。先生说,我倒不为的那点工资,我是看的你这个人和你这个村,日后真的发了有人问起来,你承认有这么一回事儿,有我的一份功劳在里边就行。玉白说这算什么条件?你要是真能帮我发了财,我花一两万给你上广告、开庆功会都行。先生说好好好,就凭你这个话,这个忙我帮了。
风水先生认了真,玉白只好领着村里村外转起圈儿。一路走一路看,风水先生终了把脚儿立到了村外养猪场那儿。养猪场是学大寨时留下的,离村也远地块也偏。可先生左测右量,两只眼睛金光四放,连连喝彩说这儿,就是这儿了!怕玉白不信,指点着驼来峰和老白果树好一通解释,山势是如何如何在这里结集的,地脉是如何如何在这里汇流的,越草河和两岸的山林如何如何围绕这儿形成辅弼之势的。苏先生,这可是驼来峰和老白果树的金脉灵韵会聚的地方,你听了我的话保准是吃不了亏的。
玉白压根儿不相信风水那一套。古往今来,没人不说圣村屯风水好的,可这么多年不照样苦照样穷?父亲敬了一辈子驼来峰、老白果树,终了又得了什么好儿?原本他只想逗逗乐子,看一看风水先生有什么高见高论,见选中的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养猪场,心里越发看得轻了,以为不过是来招摇撞骗混顿饭吃的,便顺水推舟,提出要请人家喝几盅酒。哪想人家手一拱说谢了,要吃就吃庆功酒,还是等你把厂子办好、村子搞好再来吧,便飘然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