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筋小苏先生两岁。粗眉、棱眼、长额,一脸的络腮胡,搭眼就不是那种好说话、好对付的角儿。他为人倒也诚恳,对苏先生小时候张口一声“进江哥”,大了,把那“哥”字去了,一声“进江”也还是叫得亲切热贴。苏先生打成“****”,他心里并不受用,苏先生一意回村,其中也有他鼓动的成份。
“你是三朝元老,这回头上又多了顶帽子,往后在教育上还有你的好日子过?依我看干脆回村得啦!只要我这当家的死不了,还有你的多大罪儿受?”
苏先生回村,他先是想放到合作社当会计,拨拉拨拉算盘、翻翻帐本,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卢书记不肯,说****分子遣返还乡是进行劳动改造的,必须放到生产第一线。这样一根筋才不得不把他安排进了果园,负责记记数儿、看看园子一类事儿。倒是苏先生干过一阵不肯了,说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壮劳力,不少胳膊不少腿儿的,老是这样,不用别人说,自己也得窝囊出病来。一根筋见他是个人物,也就依了他。于是,苏先生上了大炼钢铁第一线。
大炼钢铁是怎么兴的,苏先生和村里的百姓说不出个头绪,只知道上边一个会接一个会地开,下边一个高炉接一个高炉地建。单是圣树屯就建了三座,饲养场一座,碾房一座,金羊庙外的空地一座——烧香供拜的事已被停了多年,金羊庙成了一座堆满废旧钢铁、水泥、工具的仓库。高炉一律外砌红砖内涂黄泥,烧塌了两次炉膛之后,上级运来了耐火砖,大家才知道,炼钢炉里没有耐火材料是不行的。有了高炉还要有原料、煤炭。原料好说,家家户户把锅、盆、锁、镰刀、菜刀、斧头、锤子……统统收起来,砸成了碎块;煤炭却难,请来地区的勘查队,忙活了好一通,才总算在慕岩庄那边发现了“情况”。于是村村动员、家家动员,驼来峰区几千民工,忽隆隆,打起了一场挖煤大会战。
那是关系全局的事,那天县里几位头头忽然决定去工地督战鼓劲。这边说走就走,自行车上了路,那边电话也摇到卢书记那儿。
卢书记又兴奋又紧张。那时区委书记刚刚被拔了“白旗”,他正顶着副书记的衔儿主持全面工作。县里头头们亲临视察,实在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儿。
各高级社、各村的头头们被高音喇叭紧急召到指挥部的席棚前,卢书记以从未有过的简捷明了、坚决果断,下达了几条命令要求,明言:无论谁、哪个单位凡不能达到让县里头头们满意的,立即作为“白旗”拔掉,并要承担一切后果。面对这样的命令,各社各村的头头们一齐瞪起了眼睛。卢书记还不放心,会散后,又特意来到圣树屯负责的工段。
一根筋身兼高级社副社长和圣树屯村支部书记,他刚刚把县里头头要来和卢书记的命令、要求传达下去,见卢书记来了,连忙迎上报告说:
“都捅下去了。我拿脑袋保证,咱们这儿保准出不了麻烦!”
“不是出不出麻烦的事儿!得拿出绝招儿来!”
一根筋比卢书记要大出几岁,因为有当年与卢司令的关系摆在那儿,两人在上下级之外,还有一层非同寻常的特殊的感情联系。
“现在各区都是轰轰烈烈,都是大干、狠干、拼命干……”
“我让人把各家的红被单子、红褂子、红裤子,全找出来做成旗子,把工地里里外外插他个遍儿!”
“这是一条。”
“我让人去把成泉爷用小车推来,他今年77,对外再给他加10岁,比老黄忠还要老出一个尖儿来!”
“这也算是一条。”
“我让人把学校的小学生拉来,再找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来……”
“一老一少,还算是上面那一条。”
一根筋一连说出几条,几条都是挖空了心思的,见卢书记还是没有什么肯定赞赏的表示,便有点吃不住劲了。
“那你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你想想,大红旗、老黄忠、小哪吒,哪儿不是这一套?县里领导看得多啦!”
这下一根筋被噎住了,搔着头,皱着眉,片刻冲出一句:“咱兄弟俩又不是别人,要怎么干你一句话的事儿!”
“我不是也没有办法才找你吗!”
“哎呀呀!……”
一根筋仿佛被火烧了手脚,猛劲儿地搓着手和耳朵。搓着,目光在工地上逡巡着,忽然来了灵感。
“我让年轻的、老的,全扒了脊梁!”
冬天刚过春天才来,天气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工地上尽管热火朝天,民工们也多是穿着一两件单衣,只有少数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才穿着背心汗褛,把胳膊和肩膀露在外面。
“行,这也可以算是一条!”
话还是那句话,口气比起前几条来有些“意思”了。
“要是这样的话,能不能……”显然是受了启发,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也变得吞吐起来。
“哎呀呀!这火都上房子了,你还遮遮掩掩的个么劲儿!”
卢书记把目光向四下里扫了扫,压低着声音道:“主意我可以出,千万不能说是我的意思。”
“说是我的意思行了吧?”
“那也不行!得是人家自觉自愿!”
“也行!了不起不就是刀架到脖子上?”
卢书记这才低声说出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是如此有份量,竟然把当年的抗战英雄,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根筋,打了一个怔愣连着一个踉跄。
“这可是政治任务,进化同志!”卢书记骤然板起面孔,露出了难得的郑重和严厉。
一根筋喝醉了酒似的原地打了两个盘旋,忽然咬钢嚼铁似地把拳头一擂,脑袋随之一扬、一歪,脖子上几条老粗老粗的青筋,猛丁儿地就绷了起来。
“****他个十八代祖宗的啦!认啦!既然是政治任务,老子豁上不要这条命也得……卢书记你放心,我就是磕头、作揖、当鳖当孙子,也保证完成任务!……”
从县城到慕岩庄,骑自行车不过四十几分钟的样子。四十几分钟,对于卢书记和一根筋已经足够了。因此,县里头头们出现在工地时,工地上确是出现了空前壮观的景象。高音喇叭时而播送着进行曲,时而播送着群众来稿,表扬着好人好事;无数面彩旗在工地内外四处飘扬,高耸的点将台上,代表着各高级社、各村工程进度、评比结果的一面面小旗,不时变换着位置,把最新结果显示到全体参战者面前;参战者们的汗水流成了小雨、小河,推车的、拉车的、挖土的、挖煤的,全跟亡命徒和没了头的蚂蚱似的,把手脚挥舞蹈动得如风如电,把号子声、加油声吼得如雷如潮;几千人的工地活像是开了锅、发了海啸。
县里的头头们由卢书记陪着,一路向前一路夸奖赞叹,不知不觉来到了圣树屯工段。
圣树屯工段与其他工段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是别的工段的民工们一律穿的是小背心、小汗褛儿,圣树屯的民工们,则一律把经过一个秋冬捂得白光白气的脊梁杆子,齐刷刷地亮到了早春的、料峭的阳光和斜风中了。
县里的头头们眼睛一亮,脸上不觉露出了赞赏的神情。那神情立时被卢书记、一根筋看进了眼里。
“不错!不错!到底是老英雄啊!”县里头头握着一根筋的手,用力晃着。在盛阳,一根筋也要算是一个人物,县里头头们没有哪一个是不认识的呢。
那夸奖刚开了一个头儿,就被一阵呱嗒板儿截住了。
中国人 志气高
三年要把英美超
扒开地层把煤找
烧煤就是比柴好
炼出钢铁千万吨
气得美英嗷嗷叫
……
呱嗒板儿一敲,卢书记使个眼色,一根筋急急地走了。
敲呱嗒板儿的是瞎话篓子。他是苏先生的远房兄弟,是村里出了名的吹牛扯胡、周吴郑王的能手,搞起“宣传鼓动”可说正对了路数。平平常常几个词儿经他扯腔拉调一说,也变得有滋有味了。县里头头听得高兴,噼里叭啦一拍巴掌,越发给他鼓了劲儿,于是心里想着嘴上就又来上了:
手推小车快如飞
一车喜气一车煤
男的个个赛武松
女的个个穆桂英
上级领导到工地
给咱敲锣又打气
……
这边呱嗒板儿敲着,鼓着掌、叫着好,那边卢书记把眼睛一个劲儿地朝工地一角瞟;呱嗒板儿快敲完了,还不见一根筋那边的动静,他急了,一边想着法儿要稳住县里的头头们,一边让一位副区长跑步去催。那位副区长跑去好一阵子还是没有动静,直到县里头头们想要离开,卢书记想阻拦也无从阻拦,一肚子躁火哧、哧、哧地往上冒时,工地一角才忽然发出一阵喧哗。
那喧哗是如此怪异:众口一声划破喧腾的“啊呀——”之后,猛丁儿陷入了死寂——墓地一般的、古怪而又可怕的死寂。那怪异的喧哗和死寂,惊动了整个工地,也惊动了县里的头头们。
——一位裸露着上身,裸露着乳房,只穿着一个小裤衩的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担着两只土筐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全身晶莹雪白,从脖子、肩膀、腹部直到大腿、脚脖子,无处不流溢着青春的汁液;两只乳房丰满而又坚挺,一轮深色的****太阳般地照耀着;红得像火的小裤衩,则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一下子把工地上几千男人和女人们的眼睛,映成了一片星辰……
天地停止了呼吸,几千民工停止了呼吸,卢书记和县里的头头们停止了呼吸。
那****上身的大姑娘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感觉到,径直走到一伙挖土的民工面前等待装筐。那伙民工直直地、呆呆地望过几眼,竟然丢下铁锨四散退去,把姑娘单单地晾到了那儿。倒是旁边一位四十几岁的大嫂,本能地、害怕似地连忙走过来为她装了几锨土,才使得她得以担起筐,在众目睽睽之下,急急匆匆地消失到工地一角的土堆后面去了。
接下又有几名姑娘媳妇担筐出场,但这次裤头还是裤头,上身一律多了背心或者汗褛儿。而且,那位****上身的姑娘再也没有出场。
不知是出于某种潜在的遗憾还是得到了某种精神的解脱,工地上的人们,包括卢书记和县里的头头们,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发出了几声模糊不清和任谁也难能说得明白的叹息。
一根筋来了,张口要向县里的头头们夸耀什么,县里的头头们却草草地与他握了一下手,说一声“你呀,你呀!”匆匆而去……
土堆后面传来了如撕如裂的哭声。
“那是谁家的……”送走县里的头头们,卢书记才想起似乎应该问一句。
“……我老婆。”
“啊?那你还不赶快去!”
一根筋这才醒悟过来似的,连忙向土堆后面奔。几乎与此同时,高音喇叭里传来了“本站记者”发自工地现场的“报道”:
……伟大的时代创造着伟大的事迹,在这为大炼钢铁掘土挖煤的伟大会战中,圣树屯农业合作社的社员们的干劲真是鼓破了地、冲破了天。他们全体扒光了衣服,在这料峭的春风里,光着脊梁大干特干猛干。特别突出的是年仅25岁的女社员范秋花同志……
大姑娘——准确地说,应该是小媳妇——光着身子担土,在全工地乃至全县引起了震动。县里的头头们当场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回去后在几次会议上却把这件事好一番宣扬,圣树屯和范秋花的名字因此很是响了一通,卢书记也因此达到了“名副其实”——正正式式地当起了区委书记。苦只苦了一根筋。那天接受任务,他当即把包括妻子在内的几个女民兵、女团员召集到一起,板着脸,跟当年打鬼子杀汉奸似的,把“政治任务”的话接连重复了两遍。然而,要人家按照男民工的样子光着脊梁上阵的意思一出口,几个女民兵、女团员全傻了眼儿,任你说什么、怎么说,全成了聋子、哑巴。这是开玩笑的事吗?打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谁曾见过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在这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面前,晃着****、光着大腿“干活”?你就是再“政治任务”,再怎么说,总也不能……一根筋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把眼睛死活盯到妻子身上。妻子在圣树屯算不上人尖儿也算得上出众显眼的头几名,虽说生过两个孩子,生人搭眼,无论貌相、身材都不比那些没结婚的大姑娘们差。她进一根筋家门四年,早已领教过“一根筋”的厉害,被逼不过点了脑袋。另外几个人见有了领头的,也只好跟着点了脑袋。说好的是妻子第一个、走最前边,其他几个紧随其后,谁也不准耍熊的;临到行动,妻子汗褛一扒出去了,那几个人却你推我搡向后偎,一根筋骂着、推着向外赶,也只是脱了外面的裤褂。
原本大家一起,相互还有个心理依托,就是天塌下来也是大家一起接着。那几个人一变卦,一根筋的妻子成了单挑一个,冷、怕、羞、恨……再加上高音喇叭点名指姓地一咋嚷:范秋花、范秋花!……范秋花从身体到心理,就猛丁儿地垮下来了。
哭,哭,哭……人前哭,人后哭,白天哭,晚上哭……
一根筋自然少不了种种温情、劝导:干么事儿不得有牺牲?打鬼子死的人有多少?南街起方被鬼子大卸八块,北村徐木匠的媳妇被鬼子抓到据点糟蹋了三五个月,那牺牲不比你大?再说人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男的女的,谁还不知道谁长了个么东西?那女人的****、大腿,怎么就见得别人看一眼都不成?再说老婆是汉子的褥子、床垫儿,只要汉子不在乎、不嫌弃,别人******那些狗蛋操的管得着吗?……劝多是在晚上,两人鼻子对着鼻子、胸脯对着胸脯的时候。可只那么温情、劝导过三两次的样子,事情便不了了之:大炼钢铁、评比竞赛争红旗,毕竟比平息女人的冤屈重要得多;何况大炼钢铁出了难题,有人竟然提出要把老白果树给砍了。
最初提出要砍老白果树,是上级一位大干部前来视察时。大炼钢铁大炼钢铁,首先要的是一个“钢”,村里小高炉日夜不停地忙活,炼出的全是铁球、铁块,钢是什么样子还没见过,这怎么行?一月以内无论如何得炼出钢来,向“五·一”献礼!大干部就是冲着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