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钢要有炭,没有炭,钢是没指望的。而烧炭要用树木,最好的是枣木,其次是杨木、槐木。满山的枣木砍光了,杨木、槐木也所剩无几,卢书记、一根筋愁得直打转转。大干部把手朝驼来峰上一指:“那是什么?把那棵老树砍了,为大炼钢铁做点贡献不好吗?”
砍老白果树?卢书记和一根筋不由地愣了神儿。作为驼来峰的儿子,作为这片土地生育长养的新的一代,卢书记和一根筋虽然没有老一辈人对老白果树的那种神神兮兮、尊极崇极的感情,自小心里却埋下了敬畏的种子。打老白果树的主意,不要说砍,哪怕是稍微损坏、破坏一点,都是他们无法接受甚至要跳上前去,伸出蒲扇似的巴掌发上一顿威武的。可现在面对的是上级的大干部,为的是大炼钢铁,他们也只好陪着笑脸,解释说,那棵老白果树至少已经有好几千岁了,是当地老百姓心目中的圣物,实在非同一般,实在不好随便搬弄斧头锯子。
“撇开别的不说,老白果树对革命也是有过贡献的。那年鬼子大扫荡,要是没有这棵老白果树……”
“你们说的那些事儿有没有还在其次,就算有,正因为过去做过贡献,如今才更应该再做贡献嘛!你们过去都做了不少工作,如今不继续工作了行吗?一棵老树反倒例外了不成?”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这棵老树王……”
“看看,又成了老树王!同志,你们可都是党员干部、无神论者!如今是破除迷信的年代,你们可不要犯错误哟!”
那位大干部走了,县里很快传来了他离开盛阳时留下的指示:大炼钢铁是高于一切、重于一切的大局,要把砍不砍老白果树,提高到要不要打破迷信、要不要服从大炼钢铁的大局的高度来认识。
县里的态度明确而坚决:砍!为了烧炭炼钢,一切迷信都要打破,任何人阻拦,都要作为“白旗”拔掉!
问题是如此尖锐地摆到卢书记和一根筋面前。尽管他们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只有执行一条路了。
消息传开,在驼来峰四乡引起了一片恐慌。苏先生以本家兄弟的身份,两次找到一根筋力陈不可。头一次一根筋还算客气,说了一大堆的难处苦处;第二次脸色就变了,说你要是真想管就上去找那位大干部去,不去找,就想也别想,袖着手一边玩儿去。
苏先生论体力比不上村里那些棒劳力,可文化水儿并没有白多,他自己又特别肯下力气,因此从治山治水到挖煤会战,又到烧炭,哪一项也没离开过他。那天他被一根筋窝了个大青脖儿,又得知第二天就要向老白果树开锯,一个晚上没阖得上眼儿。第二夫一早便敲开了一根筋的家门。
“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絮叨呢?我早就说过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有本事去把大干部搬来,县长也得谢你一个大恩!”看清是他,一根筋脸上立时晴转多云。
“家化,这次我可是请战来的。”
“你?还……请……的么个狗屁……的战?”
“砍老白果树不就是为的烧炭炼钢吗?这烧炭炼钢我能不赞成?可有一条,那炭不是什么树都烧得出来的。老白果树烧得出来烧不出来,我问了几个人谁也说不准成。你要是一下子把树锯倒又烧不出炭来……”
“你这就叫请战?”一根筋有些恼,想想又确有道理,道:“你少拐弯,就说怎么打谱吧!”
“我寻思不如来个保险的,先伐一根枝子下来烧烧试试,烧得成再伐不晚,烧不成也不至于……”
“这个狗球驴蛋腿的,墨水喝多了到底还是有点用处!行,你去把瞎话篓子给我找来,昨黑夜我可是给他交待的……”
“这么点事儿还用得着找他?你看,我把斧子绳子都带来了。”
“行啊进江!就按你说的!你头里走,我尿泡尿、屙泡屎就去。”
苏先生本意并不想张扬,一根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路走一路把消息传了个四面八方。砍伐老白果树,那是从古到今,从土匪强盗到西洋人东洋人都未曾干过的。平时日哪家的孩子顽皮或者不小心,损了老白果树一根枝子叶子,大人们、家长们也断不了要训斥一通。砍老白果树,那是嘴上说说的事儿吗?尽管喇叭里整天都在叫着破除迷信、破除迷信,老百姓心里仍然不以为然:就算是破除迷信,就算过去的那些都是迷信,这么一棵几千上万年的老树就非得砍了不行?群情汹汹、众目睽睽,有谁要向老白果树动起斧头锯子,如果不是吃了豹子胆,必定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时,压根儿就没长心肺。
苏先生似乎并没有多少为难的意思,他跪到地上,朝老白果树郑郑重重磕了几个头,念了几句词儿,随即把一根绳子扔到树枝上,随即又抓着绳子上了树。老白果树古称“九搂八拃一媳妇儿”,如今至少也得多出一搂或者一媳妇儿来,干枝的粗细也就可想而知,磨盘粗的、水缸粗的、脸盆粗的比比皆是。苏先生踏着干枝向上去,2层干枝,3层干枝,4层干枝……一直上到老白果树临近顶梢的第16层干枝,才算停住,瞅准一根碗口粗的、不过十年八年生的新枝下了斧子。那斧子天知道有多重,嘭,嘭,嘭……一直砍进到人们心里。人们眼睁睁地望着,说不出多少悲愤绝望。一根筋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只顾朝手中的旱烟袋锅使劲儿。
一串呼呼喇喇的扑腾,那根碗口粗的树枝终于落到了地上。苏先生也终于下了树。他全然不管别人说什么、骂什么,或者瞪着什么样的眼神、攥着怎样的拳头,目不斜视、口不吐言,只管扛起树枝就走;一直走回村,走回窑上。
炭窑在村北的黄泥场。就地挖出的是一个两米深浅、三米见方的窑坑,窑坑里留有风道火道。窑坑是紧傍土堰挖的,添煤烧火正好就在土堰下。烧炭要先劈好木料,把劈好的木料按要求一层层架好。正常一窑架起3000多斤木料不成问题。木料架好后外面要培上一层土。土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太薄了捂不住火劲,太厚了容易把炭烧焦烧过,这其中的奥妙就全在人的经验和悟性了。木料架好,土培好,火一点,一个由十五六个人拉动的风箱,呼呼嗒嗒起了劲儿。一起劲就是一个对时,从早晨6点直到下晚6点。开始窑坑里冒的是黑烟,渐渐地越来越淡,及至成了白色细雾,炭也就算是烧好了。烧炭技术不大,全在一个操作掌握;好好的一窑木料,有人烧出的是上等好炭,有人烧出的就差得多。
苏先生算不上老手,技术却是有保证的。但今天也不行了,一根筋要亲自“监烧”。因为是试烧,砍下的老白果树的枝子劈的木料不多,只能与其他木料同做一窑,一根筋特意嘱咐单独放到一个角落。为了不致被怀疑是故意对抗、阻挠落实大干部的指示,一根筋特意把试烧的意见和办法报告了卢书记。卢书记为着同一个理由,又特意报告了县里。县里没有提出异议,试烧的办法才算是通过了。
木料架好、土培好,火一点、风箱一拉,那炭能不能烧成,那老白果树能不能被砍倒伐倒,立时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炭窑所在的黄泥场,也自然成了人们关注会聚的中心。
听说了没,老白果树昨儿哭了一夜,连城里好多人都听见了的!
这是说到哪儿啦!不是老白果树哭,是羊角号呜呜啦啦哭了一夜!
没错没错!我耳对耳听见了的,难受得我一夜都没合眼儿!
妈!俺小妹哭啦!妈!
还不捏她,捏她!……哎呀,你怎么笨得跟大黄一个样儿!
大黄没来,跟俺爷在猪圈那儿啃骨头哪!
人家说了,羊角号一响,那就保准有热闹看啦!
热闹?老白果树树心里绘着一只金羊,跟画儿上的一模一样……
这还有假?昨儿就是金羊放出一股毒气,差点没把那个老****给熏趴下了的!
妈,大黄来啦!大黄,大黄!
滚一边子去!哎呀我的天啦!这是哪个丧良心的下这么狠的手哇?
别咋呼!再咋呼把你们扔河里去!
妈拉个巴子的!我就不信,砍了老树王就能没报应?
想的美!山前坡那块龙头石叫强子搬了,还吐了3天血、躺了3年没起身来!
3年?这一回,30年、300年能赎回来,就算是烧了高香……
咕咕、咕咕……强子、莲子,快拦住!快拦住!
婆!人家这儿有正事,你还不快点儿……
呸!一只大青花那是两三把蛋,好几斤青浆、咸盐,把你小子卖啦还不定……
****他个祖宗三十八代的了!这是哪个山上的神仙,把咒念到咱家门口上来了?哪天打雷,不打出那小子的屎来才是怪事!
神仙也得靠土地爷,土地爷不是孬种能闹到这地步?
你说说,原先人家都说****不是好东西,我还不信。早几年,上级怎么就不一阵乱枪,把那些东西给嘟嘟了呢?……
小妹屙啦!这是哪个坏种没长好心肝哪!
大黄!大黄!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还不赶快给我死去!
咕,咕咕,咕咕……我的天啦!这是没法活啦……
群情啕啕,诅咒、讥讽、谩骂,沙石土块似地朝向一根筋和苏先生脸上、面前狠劲儿甩。一根筋闲话、难听的话听得多了、惯了,倒也不怎么在意。苏先生虽然目不斜视,装做没听见的样子,脸上却青一阵紫一阵,不时还呆呆地望着驼来峰和远天近野,仿佛在祷告着什么。
早起日出点的火,对头一个时辰,傍晚日落开窑时,几十几百的群众把窑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卢书记陪着县里一个头头也来了。据后来卢书记告诉一根筋,那完全是为了确保试烧结果的“权威性”,否则不单他没法向县里的头头们交待,县里的头头们也没法向上边那位大干部交待;而没法交待意味的是什么,那是不需要多说的。
经过12个小时的烧烤,炭窑表皮培的那层土已经变得焦黑干松,轻轻一扒便四处散落;土层散落,一窑烧好的炭也就裸露到众人面前了。
那真是一窑好炭!黑得跟墨染过了似的,表皮上还泛着一层只有烧到最好程度的炭才会出现的、似雪似雾的“霜儿”。专门做了标记、放着老白果树木料的那个角落里的炭,比起枣木、槐木烧出的炭,似乎还要好出几分。
不知由于劳累还是别的原因,苏先生脸上一下子失了血色,脚底下也一个趔趄,几乎没有摔倒。一根筋、卢书记大张着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望。围观的群众看得分明,一位五十几岁的汉子哇的一声开了头儿,老老少少一片呜呜呀呀,下雨似的把地上湿了好大一片。
——老白果树完啦!驼来峰完啦!一切一切都完啦!
“嚎么个!嚎么个!”当着县里头头的面儿,卢书记生怕惹出个什么政治事件。“老白果树能为大炼钢铁出把力是它的光荣!你们这是干么个?快散开!散开!”
没有谁理睬他的话,人们退后几步又重新围拢上来,把哭声越发地变成了江涛海潮。
卢书记自知无能为力,也就不管百姓们怎样了,连忙分咐瞎话篓子从角落上那堆烧好的炭中拿出几块,要让县里那位头头验证一下。瞎话篓子是被派来给苏先生打下手的,看着眼前的情形满腹都是心事,很不情愿地弯下腰,从窑里抓起一块递了过去。可不知怎么,明明下手抓的是一块炭,到了手里不知怎么变成了一把灰,一把细干细干的青灰。他一怔,以为抓空了,弯腰又抓起一块。然而抓起的还是一把青灰!那青灰被风一吹,竟然烟一样地散去了。
青灰!老白果树烧出的是一堆一捏就散、一吹就飞的青灰!
卢书记愣了神儿,县里的那位头头愣了神儿,一根筋也愣了神儿。苏先生不敢相信地连忙上前也抓起一块,落到手里的果然也是一把青灰,手一松青灰也果然随风而去。他呆呆地、怔怔地张着两手,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哇哇掉起了眼泪。而那些方才呜呜呀呀的百姓,这时倒只顾跳着、叫着,抱成一团,尽情地傻笑、疯乐起来。
谁也没有注意的是,人们只顾哭着乐着时,不知哪儿吹来一阵风,在炭窑和人们头顶只轻轻一旋,那堆用老白果树树枝烧出的“炭”,倏忽之间便整个儿地不见了影儿。
试烧失败,大干部的指示有了不予执行的理由,老白果树保住了,圣树屯和四乡的百姓们松了一口气。苏先生却一夜未眠,挑着油灯写好了几张告示,第二天一早,贴到了圣树屯和邻近几个村的影壁上。
自惩公告
本人无知,胆敢以戴罪之身,砍伐老白果树圣枝一根,致使树王伤残、百姓切齿。此实罪孽深重,天地难容也。为告慰老树王在天之灵和先祖列宗,为有鉴于当世众生、后世来者,本人定于今日午时,在老白果树下当众谢罪自惩。敬请各位父老兄妹前往监督是荷。
戴罪人:苏进江
顿首顿首
公告贴出引起一阵哄动,午时到来时,老白果树下果然聚集了不少人。人们对苏先生自告奋勇砍伐老白果树和亲手“试烧”,确乎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听说他要请罪和自己惩罚自己,又觉得事出意外,搞不清他到底要演一出什么戏来。因此你传我传、你嚷我嚷,直向老白果树那边去。
老白果树上贴着同一张公告,旁边临时搭起的石台上放着一架铡刀。那铡刀把人们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苏先生出场时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他神情自若,一言不发,跪在地上朝向老白果树和众人磕了几个头,两手擎着一幅“戴罪自惩”四个浓墨大字绕场一周,然后径直走到铡刀面前,呼地声把铡刀抬起,把雪亮的刀刃亮到了众人面前。
围观的人群先是一惊,接着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叫着“苏先生”、“进江”试图上前阻止。可没等有人近前,苏先生把一只胳膊朝铡刀下一伸,同时用另一只手把抬起的铡刀猛地向下一拉——
“啊——”
一声铡刀落槽的脆响,带起一片摄人心魄的惊呼。一只断臂落到地上,鲜血染红了地面,溅了苏先生一脸一身。
面对如此豪壮悲烈的举动,原本怀着一肚子怨愤的百姓们也不觉肃然起敬,连忙上前就要救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