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老道长答应见面,中元认定是一种吉兆。因为炮击事件在先,老道长的恼怒、怨恨和不见面、不协助,都是想象中的事儿,他之所以先来上一番祭奠、忏悔,主要也是试图化解老道长的恼怒和怨恨。为了求见,他原本是准备跪上一两个时辰的,看看没费多大气力,认定收到了成效。老道长一露面儿当即迎上,一边赔情道歉一边唱着祝福。
老道长一言不发,满身满脸都带着威严凛然。直到中元和几位“社会名流”,把赔情道歉的话、请求帮助起卦的话,反反复复说了不下三五遍,他才散散淡淡地问道,不知中元先生要起的是什么卦、准备怎么个起法啊?
中元说,他想要知道的是自己眼下的处境和下一步的进退,至于起什么卦、怎么个起法全凭老道长,他相信老道长是通神的。
“通神,你的通神,通神!我的佩服,佩服!唔!唔!……”中元极力试图赢得老道长的好感。
“那好,就先来个简便的吧。”老道长眉眼不眨,示意小道姑把一只嵌金竹筒放到中元面前。中元连忙起身施过一礼,又净了净手、静了静神儿,这才郑重其事地从筒中摸出两张卡片,依次送到老道长面前。
这是六十四卦中的卡片起卦法。第一张谓之本卦,第二张谓之变卦,本、变合一,便可以得出结果。中元摸的卦名是“乾上乾上”,上面的卦辞是:“君子终日乾乾 上九 亢龙 有悔”。翻成通俗的意思就是:你虽是贤德人士,却正处在太阳落山的危险境地,这好比龙困浅滩,一动,便要招来悔恨。
中元听了卦辞心里极不舒坦,把卡片翻来覆去看过几遍,提出可否另换一种起卦方法。
“这也并无不可。”老道长倒也通情达理,当即让小道姑找来3枚大小、形状一样的古铜钱,让中元捧到手里摇晃几下放到案上,再摇晃几下再放到案上;一连摇放6次,然后根据6次摇放的情况,综合判断得出结果。这叫掷币起卦法,民间称之为“六爻”。“六爻”和蓍草起卦法,要算是中国最古老、最常见的起卦方法了。
这次得的是“坎下艮上”卦。卦辞是:“蒙 山下有险 险而止 蒙”。翻成通俗的意思就是:蒙卦的卦象是,前有山后有水,处于危险境地,如果在这里停住了,那就是蒙昧无知。
起法不同、卦名不同,卦辞与第一卦竟然同一个意思,这使苏门老大心里好不受用,也使中元于心惶惶大失所望。但他仍然不肯罢休,又提出再换一种起卦方法,再起一卦。见老道长变了脸色,几位“社会名流”又是解释又是劝导,中元也只是一个劲儿地陪着笑脸,老道长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这一次用的是时间起卦法,以年月日为上卦,以年月日时为下卦,又以年月日时的总数为变爻,两卦推演得出结果。这个方法是北宋《周易》大师邵康节发明的,多年流行,相当灵验。
中元这次的卦是“震下坎上”。上面的卦辞是:“动乎险中雷雨之动满盈 乘马班如 泣血涟如 泣血涟如 何可长也”。意思是:雷在水中发动,雷雨交加充满天地之间,骑马的一班人进退两难,泪水如血一般地淋洒着,在这种血泪淋洒的状态下,哪里能够长久呢?
这次为了“避嫌”,起卦方法是由中元自己选定的,卦辞是由中元的翻译和那几位极力试图讨好的“社会名流”共同推解后,用中日两种文字写到纸上的。可是卦辞的意思,比起上两次来还要严厉、凶险得多。中元眉尖手指一阵抖动,汗水不由地沁了一个满额满脸。可抖过、沁过,还是不肯罢休,还要继续再起。这一来老道长恼了,没等翻译把话说完便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悻悻而归,一连几天,中元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头儿来。他不愿意相信卦辞的预言,可又找不出推翻的理由。说老道长搞鬼吧,搞一次可能,一连三次,又当着那么多人,似乎不大可能。说是偶然现象吧,一次可能,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严厉,也难以自圆其说。可要说是真实可信,大日本皇军自踏上中国地面不说是所向披靡,起码是没有敌手。凭着自己手中的几千兵马,上百门大炮、迫击炮,驼来峰周遭几十平方公里的地区守不住不说,还要遭受那样的危难、陷入那样的险境,无论如何也难以使他信服。……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老白果树的神灵冤怒未息,不肯宽恕于他,要把他吓走、赶走。而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你从东洋无缘无故打上人家门口,人家的神灵哪儿就会来的高兴?你摆起大炮,没头没脸朝着人家轰了个不亦乐乎,单凭一次祭拜忏悔和几句赔情道歉的话,人家就没事了、真心诚意地帮助你了?天下哪儿会有这种好事!……对,原因就在这儿啦!一切一切就在这儿啦!
“神灵不佑,老虎的鼻子当不住被猫啃了。”小时候,母亲不知多少次地这样说过。的确,老白果树的神灵如果不肯宽恕和庇佑,不仅把驼来峰地区建成大日本帝国的福祉、“大东亚共荣圈”的福祉难以想象,就是自己率领的这支皇军能否在这儿站住脚也是一个很大的疑问。一场大雪已经摆在那儿了呢!
必须得到老白果树的神灵的宽恕、庇佑!
可怎样才能得到老白果树的神灵的宽恕、庇佑呢?
心诚石开——他想起了中国的也是日本的一句老话,想起了母亲对于神道教中象征太阳的“天照大神”的那副让人难以理喻的崇拜和虔诚。
必须给老白果树以至高无上的崇尚和荣耀!从历代史籍和那几位极力试图讨好的“知名人士”口里中元知道,老白果树已经受过的崇尚和荣耀莫过于宋朝皇帝的封诰了。小小一个宋朝皇帝,与大日本天皇相比算得了什么!干脆,以大日本天皇的名义……不经批准,冒用天皇的名义那可是弥天大罪。然而中元认定这是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利益,为了“大东亚共荣圈”的未来,即使天皇知道了也未必就会怪罪,而即使天皇真的怪罪下来他也心甘情愿、再所不辞。
首先找来的是苏门老大一伙老人和“知名人士”,他把决定告诉他们,并且邀请他们作为“代表”对封诰进行“监督”。随之命令下达了:着令军需官带一排人,即速购制宽9尺长90尺的巨幅彩绸9条,直径9尺高9尺的大型锦花9个,各种彩带彩纸彩球9筐;着令工兵即速在老白果树附近的山坡上修筑观礼台一个、群众看台两个;着令部队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得有滋扰百姓的举动,少佐以上的军官斋戒三日,每日早晚沐浴,专心向老白果树的神灵祈祷祝福。
“决定”和“命令”使苏门老大和百姓们惊诧不已,更使皇军官兵们昏天黑地摸不着头脑。堂堂的大日本皇军,竟然要对中国穷山僻壤的一棵什么老树祈祷封诰,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但军令如山,中元又是个令出必行、六亲不认的家伙,官兵们只好把一肚子的惊诧疑问,撇到心口窝以外的地方去了。
三天斋戒,中元确是素食淡服,早晚沐浴祈祷,未敢有一丝懈怠。那认真恭谨的劲儿,比起母亲对于“天照大神”来,似乎也还要胜过几筹。
一切就绪,第四天一早,彩绸彩花一应吉庆物品打头,中元和军佐们一色青布长衫,踏着悠悠扬扬的鼓乐,直向驼来峰方向而去。苏门老大和众多“代表”则或坐车或骑马,随后而行。
上路时,太阳刚上树梢,火红火红,跟谁家生了孩子煮的红鸡蛋似的。中元一行人刚出县城西门,那红鸡蛋不知怎么就被一层浓黑浓黑的云雾遮住了。云雾仿佛是从驼来峰那边平地生出、喷出的,越生越浓、越喷越猛,不过一会儿,就把晴晴朗朗的天空罩了个乌乌鸦鸦、严严实实。云中裹着风。风推云涌,雨随之就下来了。那雨形同天河决了口子,一上来就汹汹淘淘、如注如倾,没有丝毫迟疑缓冲的间隙;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把中元和日本军佐们变成了落汤鸡。
奇怪的是,风再怎么凶雨再怎么恶,随在队伍后面的苏门老大和那伙“代表”却安然无恙,没有受到任何侵扰。“好风雨啊!好风雨啊!”苏门老大看得明白,把牛车的围拦拍得一阵响。
“好风雨”却把中元和军佐们搞苦了。这是冬天,冬天的雨,搅拌着北风的冬天的雨,那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一上来中元心里连连敲着小鼓:大冬天里哪儿会来的雨?雨又哪儿就会来的这样蹊跷凶猛?只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出那云、那风、那雨,绝对是有来由的,绝对是针对他和他的这次封诰的。这使他好不委屈:如果说上一次祭拜他的心还不够诚、意还不够真,难能得到老白果树神灵的宽恕,这一次他确是虔诚恭敬没有半分虚假,可为什么……
雨下过几分钟,队伍里有人就顶不住了,频频地向中元投来探询和请求的目光。这倒使中元忽然悟出:这雨和风,或许正是老白果树的神灵对于他和他的队伍的考验;退缩、返回一切就不必说了,而如果坚持下去、显示了诚意……“对,对啦!”他心中一亮,满肚子的委屈立时便消散而去。
“继续前进!”他断然地发着命令,同时奋力走到队伍前面。他要用行动,向冥冥中的神灵证明他和他的大日本皇军的真诚与坚韧。
队伍前行,天空骤然又起了雷电。冬日的雷电,带着撕天裂地的气势和吓人的恐怖,在中元和他的队伍头上爆响不止、闪烁不止。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和如剑如箭的光亮,使军佐们野驴般地嚎叫着,你抱着我、我抱着你,挤成了一坨。中元也被震得、耀得胆颤心惊,但他仍然认定是“考验”,于是拿出武士道的精神,大声喊着、骂着、抖擞着,命令队伍继续前进。
因为认定是“考验”,认定必须经受“考验”,大雨、雷电似乎不那么凶狠了。中元和他的队伍好歹又上了路,好歹过了越草河,踏上了通向老白果树的山道。然而一踏上山道,情形立刻发生了变化:先是老白果树一阵狂舞怒号,接着浓云密布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团光灿耀目的锦云,从锦云上传来了一阵凄厉、激昂的号角。
呜——呜——
呜——呜——
号角如同一道号令,立时大雨变成了冰雹,红枣大的、鸡蛋大的、拳头大的冰雹,密密麻麻从天而降。没等中元搞清发生了什么事儿,陡然,远远近近的山林一齐变成了持戈舞矛、怒发冲冠的斗士,满山遍野的岩石沙土一齐变成了凌空呼啸爆响的枪炮利箭,驼来峰变成了倾覆滚动的巨碾,越草河变成了抽击捆绑的神鞭……一刹那间,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汇成了一座足以使世界上最凶顽的妖魔魂飞魄丧的烈阵……
中元鼻青脸肿、耳聋目眩。这一次他再也无法用“考验”自我安慰、鼓劲了,再也无法命令队伍前进了。他拼命抓起一块石板护住头顶,同时粗野地咒骂着、嘶喊着,落荒而逃。
亲眼目睹了老白果树的神威,亲眼目睹了中元和日本军佐们的狼狈相,苏门老大只觉得一股豪气冲涌而起。他猛然从牛车上跃起,昂首向天,发出一串石破天惊的朗笑。
17
苏门老大就死在那牛车上的昂天大笑上。后来被搬上书本,成为一段要多英雄有多英雄、要多感人有多感人的故事。做成这件大事的是他的玄孙,一个被称之为苏先生的年轻人。
苏先生是称呼也是职业。或许因为得了先祖灵苗的浇灌,苏先生没读几天书却从15岁开始教起了书,教得誉满杏坛众口称赞。国民党时教,日本人时教,共产党时还教,直到那年头上多出一顶“****”帽子时才算是改了行儿。
“****”原本没有乡村小学的事儿,指标是临时拨下的,一个,非完成不可。这愁坏了区里的卢文教。卢文教名叫卢超群,是当年抗日游击队卢司令的二儿子,浓眉秀目,很有出息的一副模样。那天他实在没有办法,把全区的教师召集到一起让大家讨论提名。那时大家都知道“****”当不得。自己当不得别人自然也提不得,因此一律低着脑袋、闭着嘴巴,任你怎么“启发动员”只是那么一声不吭。一直闷了半上午,苏先生一泡尿憋不住要上厕所,刚一出门,有人朝他的背影把嘴一撇,说了句:“还选什么,就是他了吧。”指标便落到了苏先生头上。当时以为名单一报,了不起批判批判也就结了,哪想上级接着就是要“材料”。卢文教搜肠刮肚,抓住苏先生办学时曾经找过国民党的一位党部书记、填过一张表格的事,先安上了一个“国民党”的“衔儿”,而后按图索骥,好歹定下了几条罪名。
这自然不能使苏先生心服。可管你服也不服,一顶帽子恩赐下来,还是被押到山后采石场去打了五个月的石头。打完石头,一部分人进了监狱,一部分人回了农村。已经当了区委副书记的卢超群,念及苏先生办了一辈子教育,提出让他还回学校去,一边教书一边改造。苏先生偏是上了邪劲,一口咬定非回圣树屯不可。
那时圣树屯的一把手是苏进化,是苏先生同宗不同族的兄弟。苏进化是当年抗日游击队最小的队员之一,给卢司令当过一年零六天的警卫员。那次反扫荡卢司令被鬼子兵追到老白果树下,其中有一个就是他。论功劳、资格,当个排长、连长不成问题,但1946年游击队升级离开盛阳时,他被一场痢疾绊住了。后来痢疾好了,就留在村里当了头儿。一身学生蓝咔叽布的中山装穿到身上,到了县里区里,他是干部;一双又大又硬的茧手挽起犁犋牲口,下到地里,他是农民。论脾气他是出了名的“犟脖子孙”,愿认死理,认上了九头骡子难能拉得回头。每到这时,他脑袋一扬、一歪,一句话出口:“****他个祖宗18代的啦!”或者“那是屁股眼儿没有的事儿!”脖子上的青筋立时列列鼓起、历历在目,任你是什么事儿也得干成或者吹灯。由此,他有了一个说不上浑也难能说得上雅的绰号:一根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