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的情绪,触动了中元心里那根隐秘而又敏感的神经。作为日本皇军大佐,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天起,老白果树和驼来峰始终是他关注的对象。有关老白果树的记载、传说,以及那些记载、传说在当地和相当一个地区的老百姓中的影响,他是十分清楚的。但他认定那更多的是一种心理现象、文化现象。人在与自然的共同生活中创造了自己也创造了“自然”,那被创造的“自然”时常也会反过来创造人类自己。一座山有一座山的故事,一条河有一条河的故事,一棵老树有一棵老树的故事,那每一个故事又都从不同的角度,对人类产生着不同程度的影响;只是这棵老白果树确乎有些超奇出众,那故事也被创造得确乎有些超奇出众,对人们的影响也确乎有些超奇出众罢了。他压根儿不相信老白果树是不可侵犯或者拥有的,因此也不相信驼来峰根据地是什么“钢铁中的钢铁”“堡垒中的堡垒”。三天两夜打得抗日武装溃不成军,不就是证明?对于这次行动,他是做了周密安排和准备的,连行动的时间,也是在对气象、地理做过分析预测之后确定下来的。根据历年的情况和今年的种种迹象,这几天驼来峰一带风平气和,压根儿不可能出现异常。然而,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他整个儿地打懵了。同时发生的另外几件事,也使他不得不觉出了心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许真有一股什么力量在冥冥中发挥着作用?或许那棵被称之为“天下树王第一”的老白果树,果真具有一种超越人世时空的、神奇而又巨大的能量?
自然,作为大扫荡计划的制定者、执行者,他既不愿意相信那样一种事实,更不愿意接受那样一种结果。他愿意相信的事实是:大日本皇军无攻而不克、无往而不胜;他愿意接受的结果是:天皇的神威高于一切、压倒一切。
他要用事实来证明这一点,用事实来打破中国百姓心目中的神话和幻想;他知道,打不破这种神话和幻想,要想在驼来峰站住脚是不可能的。
他让人贴出布告,说是定于第三天午时,大日本皇军要在县城东门外燃放礼炮、举行庆典,凡是前来参观的中国人一律以礼相待,确保人身安全。与此同时,他调来十门榴弹炮、十门迫击炮,在野地里一字排开,把黑洞洞的炮口,直瞪瞪地对准了老白果树的方向。
日本鬼子要炮轰老白果树的消息惊动了苏门老大。那时他刚好过了81岁寿辰。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眼看人生的路程走到了头儿,本来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够使他为之动容的了。可老白果树不同。老白果树是他,是苏氏家族和整个圣树屯三大姓、六十几户人家、一百几十口子百姓的命根子。一旦被毁,那就是山崩地裂,那就是天塌地陷!他找来老三、小妹和苏家的几十名儿女儿孙,说是要跟当年赶走狼群、蛇群那样,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人们接受了他的号召,村里吴氏、黄氏的儿孙们也起而响应——如果没有苏门老大,他们的祖先是很难在这片土地上落下脚儿来的。
一支上百人的请愿队伍向县城进发了,牛车载着苏门老大走在最前面。众口一辞的决心是:拼了老命也得挡住炮轰,挡不住就和老白果树一起死在鬼子的炮口下面。然而,没等他们请愿抗议,没等他们靠近县城东门外,炮击就开始了,那支赤手空拳的小小的队伍,就被强行编入“观礼”的行列,任你苏门老大寻死寻活,任你老老少少哭得山摇地动,也全然无人理睬和无能为力。
炮击由中元亲自指挥。他先是点起几炷香,朝向日本国的方向做了一番祈祷,随之发出了瞄准射击的命令。随着命令,早已做好准备的10门榴弹炮、10门迫击炮,立时呼啸着、咆哮着,把暴风疾雨般的弹火,直向老白果树倾泄而去。
炮弹爆炸激起的巨大烟尘,把老白果树淹没了。望着被“淹没”的目标,中元和手下的一班头目们发出一阵大笑,苏门老大和众多被迫前来“观礼”的百姓们,则或者放声大哭或者掩面而泣。
但那大笑和大哭都没能持久。一阵炮轰停止,一阵山风横吹,弥漫的烟尘烟雾消散去后,老白果树又重新以巍巍然、凛凛然的神姿,出现在人们面前:炮火压根儿没有伤损她的一根毫毛!
中元和那班日军头目们瞠目结舌,苏门老大和“观礼”的百姓们瞠目结舌。
“瞄准!注意,瞄准再打!预备——放!……”
又是一阵炮轰。炮轰过后,还是巍巍然、凛凛然的一副神姿。中元和那班头目脸上变了颜色,苏门老大和百姓们却远远近近发出了由衷的欢呼。
中元亲自登上炮位,亲自瞄准,直到确信达到了百分之百的精确度,才又亲自拉动炮栓;这样一连几发炮弹打去,望远镜里出现的也不过是几片被震落的枯叶,老白果树依然纹丝不动:炮弹不是成了哑巴,就是落到树旁的空地上了。……
一场精心策划、意在显示“神威”“军威”的行动,不得不惨然收场。这使中元心惊肉跳,不由地想起了那位名叫麦纳维的西洋教士,想起了水淹老树引得整个驼来峰地面上升的传说,以及从古到今有关老白果树的种种种种。看来不相信古往今来的记载传说是不行了,看来不相信老白果树的神威神灵是不行了。可如果依照那些记载传说,依照老白果树的神威神灵,中元能得到什么呢?大日本皇军能得到什么呢?沮丧和绝望填满了他的心胸,使他一连几天食不甘味、寝不安枕。退却撤离,绝对不符合大日本皇军的利益和习惯;做“麦纳维第二”,更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必须!必须……一番冥思苦想,一个新的念头终于浮出了水面。
换下大佐军服,穿起蓝布长衫,脸上刮得光光滑滑,头发梳得油油亮亮,一应金银玉器带了不下十几件,又约了几名当地的“社会名流”,那天,中元“先生”要去驼来峰了。
“社会名流”中有一个就是苏门老大。作为“流”,他本来沾不上边儿,可论起“名”,这个带领三兄妹重新开垦了圣树屯,使圣树屯重新成为一片兴旺之地的人物,至少在当地当时,没有什么人能够与之相比。一次亲眼目睹的炮击,使苏门老大对于老白果树的崇敬又增加了几分。中元要去“祭拜”,他原本恨恨不已,听说中元确是出于“诚心”,却又应允了。
抛弃了沮丧、绝望,中元越发觉出了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这片土地的弥足珍贵。而在他对有关老白果树的种种种种进行过一番研究之后发现,除了那场猝然天降、非人力所能左右的龙卷风,从楚穆王、齐昭公这些乱世王公,到朱天王、兆天师那伙强盗、山大王,从麦利玛的洋枪队到他的乱炮齐轰,人们始终是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在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这片土地面前,采取的也全是骄横野蛮的手段。因而无一例外地惹起了老白果树的神灵和老白果树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的愤怒,最终无一例外地落了个惨败的结局。“人敬人好十分,人敬神神才亲。”中元想起小时候母亲,那个日本天道教的忠实信徒,时常念叨的一句话。依靠暴力、凶狠试图征服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唯一能够使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这片土地成为大日本皇军的福祉,成为“大东亚共荣圈”的福祉的只有四个字:“敬畏顺从”——用“敬畏顺从”去赢得老白果树神灵的信任和好感,用“敬畏顺从”去赢得老白果树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的信任和好感。他相信,尽管有过一次冒犯,凭着他的真诚和执着,凭着他的能力和势力,目标仍然是可以实现的。游击队、抗日武装不过是一伙穷光蛋,他们能给驼来峰带来什么?能给当地老百姓带来什么?而他中元不仅能够带来“和平”“安宁”,还能够带来“昌盛”“繁荣”:他已经给上司打了报告,要求对驼来峰地区实行“特殊政策”:除少数顽固分子之外,当地百姓一律与大日本国民等同视之,同时要求调集大批粮食、物资,作为安抚人心、发展生产的本钱。一方神灵保佑的不就是个一方平安、兴旺吗?老白果树的神灵还会两样不成?
上山,先进的金羊庙——毁于洪水的金羊庙,十几年前已经得到了修复。毕恭毕敬一番祭奠之后,一行人来到老白果树下。平地里摆起一张供桌,供桌上摆起一应供品、香炉,中元满面虔诚点起几支香,三揖九叩跪到地上忏悔和祈祷起来。冬日的风凛冽干硬,地上冻得跟铁板差不去多少,不过一会儿,头上捂着棉帽、脚上套着棉靴的苏门老大和几位“社会名流”,就全身颤抖站立不稳了。中元光着脑袋,只穿着一件夹袄、一双布鞋,一动不动忏悔祈祷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在众人的劝导下重新站起;进到庙里,派人送上礼品、名帖,郑重其事地求见庙中的老道长。
金羊庙重建时正赶上直鲁豫三省巡阅使路过盛阳,他是一介武夫,小时拜在道门学过几天功夫,一听金羊庙还要恢复佛家的那一套,恼了,说:“咋么着,你们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不敬太上老君、玉皇大帝,想干嘛子呢?”一句话,佛门成了道门。老道长是当时的盛阳县县长派了几名官员和“知名人士”,赶着两辆胶轮马车,千里迢迢,特意从崂山太清宫请来的。
道教溯源,可以一直溯到古代的巫术和老子、庄子的学说。东汉顺帝年间,曾经担任过江州令的方士张道陵,带领弟子进入四川鹤鸣山,一边修炼、用符水咒法治病救人,一边著书立说、创规立矩,道教才正式有了名目。经过上千年的发展演化,道教已经成了汉族独有的和最大的宗教流派。老道长一家,从爷爷那一辈起就与道教结下不解之缘,父亲、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出家人。他13岁时拜在父亲的一位师兄面前做了弟子,几十年孜孜以求、苦苦修炼,从《道德经》到《道藏》中的诸多经典,无不通晓;功法功德也从修身、修性、修真,日精益晋,达到了相当高超神妙的地步。从崂山太清宫来时,还是英年乌发,实在称不得“老”,几近20年过去,如今老道长已是两鬓斑白、名符其实了。自然,与佛门时一样,金羊庙的一应教规礼仪按道家的一套实行,祭祀的神灵还是金羊;只是在金羊之外又多出元始天尊、四大真人等几尊金身,金羊与元始天尊、四大真人等,也无形中多出了一重难分难解的联系。
老道长面色清癯,两道银白色的寿眉挑起一双朗目,头上一顶九莲巾,身上一袭青道袍;70几岁年纪,两只胳膊平举依然吊得起满满的两桶水,袖子一甩依然能让水桶大的石碾骨骨碌碌滚出十几步开外。对于日本人他原本没有什么恶感,当年秦朝方士徐福楼船东渡,带去的是数千中国少男少女;从根儿上说,不仅日本人与中国人是亲戚,道教与日本的宗教也一脉相联。亲戚亲戚,全在一个“亲”字上,这“亲”字不讲了也罢,怎么挥刀弄枪打到人家门口上来了?因此,从侵入中国的那天起,老道长对日本鬼子便产生了厌恶和鄙视,对驼来峰抗日根据地也就抱着热忱拥护的态度。也因此,他始终受到了根据地军民和百姓们的尊敬爱戴。那天鬼子炮击老白果树时,他焚香祈祷,自始至终未曾有过一丝慌乱。鬼子图谋未逞,他料定还会变着法儿再来。今儿中元一上山他就得到了报告,大殿里和老白果树下的那套把戏他自然明镜似的一清二楚;中元的求见也就成了意料中的事儿。
负责通报的小道姑送进名帖,说是日本国一位名叫中元幸二的先生在院外求见时,他眼角未搭一搭,就把名帖丢到了地上。
“退回去!告诉他,这是中国的庙宇、中国的道长,他要祭神拜灵,回他的日本去!”
“……他……他还送了好多礼品。”
“一件不剩扔出山门!”
原话传出,中元二话不说,向地上一跪,做出了一副请罪赎罪、老道长不接见就不起来的样子。
苏门老大觉得,能够煞煞这位皇军大佐的威风实在是一件好事,因此两眼半闭,不发一语。另外几位“社会名流”脸上却变了颜色,急忙闯进门去:
“老道长!老道长!你这是何必!这是何必!日本人你还不知道吗?你跟他们这样……”
“不这样怎样?跟你们一样,随在人家屁股后边打圈圈?”
“你看你看!老道长,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那日本人实行的是三光,三光!我们身为百姓首脑,总不能眼看着这一方百姓山水给毁了吧?”
“你们这样说,贫道不怪你们也就是了。”
“中元亲自登门,你总要见上一见,给他一点面子,要不……”
“他不是有的是大炮吗?让他再轰就是了嘛。”
“他轰不了老白果树,可轰得了圣树屯、慕岩庄,轰得了老百姓啊老道长!”
“唔……”老道长被打动了,闭目默思片刻,问道:“中元见我,是想要干什么呢?”
“人家对前几天的事后悔得很,想亲自向你赔情道歉。另外……另外就是听说你老的卦很灵,想请你老……”
“他跑到中国胡作非为,倒还想在中国求个天佑神助不成?”
“老道长,不是我们昧良心,这个中元跟那些烧杀抢掠的鬼子是不一样。人家保证要把咱这儿建成‘乐土’,还说要给你老和老白果树披红挂彩呢。”
“哦?”老道长的两道寿眉抖了几抖,随即笑了:“这么说,这位中元先生是费了心思的了?你告诉他,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他还是赶快离开这儿的好!”
“老道长!老道长!……话我们可以转,可这卦你老也还是……你老就算是看在我们几个人的面儿上总行了吧?”
“这样说么……”老道长略一思忖,忽然变得爽快起来:“也好,你们先去客房,我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