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依照约定,谯风华出现在医科所。徐荣祥陪同他参观过一番之后,随手送给他五支自制的湿润烧伤膏。事有凑巧,刚刚拿到烧伤膏,后三村就发生了一次火灾,村民赵仲山被烧得双手和满脸都是血泡。谯风华当即拿出药膏为患者涂抹,一涂痛疼大减,涂过十天,伤痕全愈,手上脸上长起了一层又细又白的新皮肤。几乎与此同时,村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脚跟刺伤化脓,抹了湿润烧伤膏也能够下地行走了。这使谯风华具体深切地感受到了湿润烧伤膏的绝妙灵验,越发坚定了全力支持徐荣祥发明成功的决心和信心。
谯风华成了徐荣祥家中的常客。在那里,他亲耳听到了许多烧伤患者对湿润烧伤膏的赞扬和期望,也亲眼看到了徐荣祥用一只小锅,在作饭的蜂窝煤炉子上熬制药膏的情景。
“不行!一定得尽快打出去,让社会承认你的发明!”一次坐在徐荣祥的床头上,谯风华亢声说。
“我何尝不想,可哪儿来的机会!”徐荣祥顺手丢过一张报纸:“你看看,首届中美国际烧伤学术会议召开,二十一个国家的专家学者汇集重庆,咱们连边儿也沾不上!”
那是几天前的一份专业报纸,报上刊登的一篇访问记中透露了召开国际烧伤学术会议的消息。谯风华飞快地掠过几眼,说:“这可是个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去参加?”
“我?”徐荣祥惨然一笑,“别说人家不会邀请我,就是邀请了所里也不会放行。”
由于医科所个别领导坚持要把湿润烧伤膏的发明成果收归集体,徐荣祥又坚持不肯,双方僵持,徐荣祥的研究因而得不到支持的情况谯风华是知道的。但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那如果不经他们批准,你敢不敢去呢?”
“为什么不敢?”徐荣祥奋然地扬起脑壳,可旋即又摇了几摇:“会议总共三天,今天已经开始了,说什么也赶不上啦。”
“那要是坐飞机呢?坐飞机能不能赶上?”谯风华忽然一个高儿跳起来,断然道,“对,坐飞机!就赶今天的航班!你赶快收拾东西,我马上去想办法!”
容不得徐荣祥有丝毫犹豫,谯风华消失到屋外的浓荫中了。
两小时后,一张机票、一千块钱交到徐荣祥手里。谯风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拿着,出去花钱的时候多啦!”
徐荣祥到达重庆时,会议只剩下最后一天了。在他的一再恳求下,大会执行主席、第三军医大学校长黎鳌教授,破例允许他在会议结束前作一次简要发言。烧伤暴露湿润疗法的理论被提出来了,湿润烧伤膏被提出来了,照片、幻灯、病例……一个崭新的学说和发明摆到面前,会场上闪耀起一片蓝色的、黑色的、灰色的惊叹。会议为徐荣祥颁发了发明认定证明书。会后不久,在黎鳌教授等人倡导下,国家科委会同有关学术机构,破例采取通讯的方式,对湿润烧伤膏作出了正式鉴定。
发明被认可了,多年的夙愿实现了,徐荣祥落下了成串的热泪。
但他还是高兴得太早。重庆之行激怒了单位的某些领导人,没过多久,徐荣祥便不得不辞职,作了一名凄凄惶惶的流浪汉。
“风华,我反复考虑,烧伤膏要想打开局面,非去北京不可。只是我走了,家里有些事儿放心不下。”春节前,徐荣祥又一次来到谯风华家中时说。
谯风华说:“家里不是有我吗?老人住我家里,弟妹那儿我经常派人去照看照看不就得了!”
徐荣祥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谯风华说:“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哪!”他朝妻子示过一个眼色,妻子二话没说,起身从里间屋拿出三千元现金放到徐荣祥面前。
徐荣祥有些惶然地站起来,说:“风华,我已经花了你好多钱,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这次到北京能不能打开局面也很难说。这钱,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收了!”
“这话你说得没水平吧?”谯风华认真地瞪圆了眼睛:“咱们不是一起干事业吗?怎么又分出个你我来了呢?你北京无亲无友,人生地不熟,空着两手去要饭哪?这三千块钱是现带现用的,以后需要多少,只要提前半个月通知,我砸锅卖铁也要给你送去!”
半月后徐荣祥上路了。列车启动在即,徐荣祥望着送行的谯风华,突然跳到站台上,与他紧紧地拥抱到一起,哽咽地说:“风华,我说到做到:这次到北京如果闯不开天下,我就不回来见你!”
那时,谯风华已经当上后三村的支部书记。后三村原本一直是全县的先进典型,群众条件好、经济基础雄厚。但由于原任党支部书记调离、继任的几位支部书记软弱无力,以及其他种种复杂原因,村里的工作连年滑坡,人心被搞散了,集体经济被搞垮了,好端端一个先进典型成了老大难。在********贾文清、副书记于瑞昌、城关镇委书记马庆福等人的一再动员下,谯风华不得不临危负重,挑起了领导后三村全面工作的重任。
谯风华面对着的是一百八十万贷款的沉重债务,面对着的是重振人心、重振集体经济、重振后三雄风的艰巨使命,同时,还面对着支持徐荣祥进京闯天下的全部后勤保障工作。
村里财政困难,更加支部一班人除了谯风华之外,没有谁对湿润烧伤膏感兴趣,开始,谯风华把支持北京打开局面的全副担子都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北京方面要活动经费,他拿出存折向银行跑;北京方面要制药,他掏出自己腰包里的钱买来原料——多亏前两年承包硫酸钡厂挣下了几个钱。可自己那几个钱没过多久就花光了,他又琢磨起岳母和舅子哥。向岳母和舅子哥借钱张不开嘴,谯风华只有求助于妻子承芳。承芳对谯风华的事业一向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热情和忠诚,但她还是歪了脑袋:“哟,咱们家的钱你甩出去我不说就够意思了,你还想甩宁宁她舅舅和姥姥的!那要是将来烧伤膏搞不成,或是人家搞成了甩了你,你想让宁宁她舅舅和姥姥也跟着受连累呀?”
“你怎么偏把事情向坏里想呢?”谯风华说,“只要咱们真心诚意支持,我就不信那么好的发明会推不开!我就不信人家会一见成功就把咱给甩啦!”
妻子不难说服,难说服的是岳母和舅子哥。为了避免口舌,承芳回家只好连编带造,硬是把母亲和哥哥的存款“骗”到丈夫手里。
花着谯风华提供的一万七千多元经费,徐荣祥几经努力,在北京站住了脚跟,并且找到宣武区中医院作为湿润烧伤膏的临床单位——不经临床的新药,是没有获得生产和批准资格的。
临床伊始,谯风华专程赶到北京。在徐荣祥寄居的斗室里,他看到了徐荣祥夜以继日、粗茶淡饭的情景;在北京街头,他看到了徐荣祥顶风冒雨,骑着一辆自行车四处奔跑的情景;在临床医院,他看到了徐荣祥受到冷淡和不信任的情景……他觉得徐荣祥太苦、太累、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同时也觉得自己应当而且必须给予徐荣祥更大、更有力的支持。
他拿定主意,为徐荣祥在北京开一个帐户,配一辆专车,为他的工作提供方便,也使那些抱有怀疑和不信任的人把徐荣祥高看几眼。
需要钱!至少需要十万块钱!这一次单靠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是不行了。
问题提到支委会。问题又提到谯风华面前:
“那药膏是不是真像说的那么好哇?真那么好怎么还能没人理睬,找到咱们这伙人头上?”
“就算那药膏不错,能保证将来让咱们生产赚钱吗?”
“要支持、要投资也行,不写份保证书来让咱们攥着不行吧?”
“攥着保证书也不行,要是咱们投上资,他十年八年不生产不赚钱可怎么办?……”
面对同伴们的疑惑顾虑,谯风华不得不一遍又一遍作着解释说服:咱们支持投资,就是因为双方都有合作建厂的愿望和意向;这个愿望和意向能不能实现、什么时候能够实现,关键还要看咱们支持得有力没力;这个项目只要上了马,还怕没钱可挣吗?中国这么大,世界这么大,还怕烧伤的病人不买不成?就算退一万步讲,咱们投了资将来干不成,我看那也是对社会的一大贡献,是咱们后三村的一个光荣。……
同伴们被说服了,谯风华立即以后三村的名义贷出十万元款;拿出其中三万在北京为徐荣祥开了一个帐户,用另外七万元给徐荣祥买回一辆拉达牌轿车。
徐荣祥被安上两只翅膀,湿润烧伤膏被安上两只翅膀。进京一年,徐荣祥兴冲冲地回到后三村:“行了,现在咱们开始制药吧!”
当晚,徐荣祥打破湿润烧伤膏自古就不外传的祖训,把最新研制的配方和工艺,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了谯风华。
三
送走最新问世的第一批湿润烧伤膏,谯风华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建厂。有人提醒他,烧伤膏虽然通过技术鉴定,卫生部门并没有批准生产。他说:就是因为没批准所以要赶建,批准了再建就晚了。人家反问:假如厂建起来还批不准呢?他回答:批不准就摆地摊,从地摊打向社会,再从社会打回医药卫生部门,风靡世界的魔水“101生发精”走的就是这条路。
如果有谁以为谯风华过于天真冲动,只想到成功没想到失败,那实在是一种误解。作为几百户人家、上千口子群众的领头人,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企业家,他对成功想了多少对失败也就想了多少,甚至于更多。第一次送给徐荣祥一千元时他就想到过可能白扔,但没有那“宁肯白扔”的精神和气魄,就不会有后来与徐荣祥的肝胆相照。在村里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向北京投出十几万资金,谯风华心里何曾安静过!但没有那十几万,怎么会有随后的技术交底呢?如今要建厂,建厂需要的资金不是一千两千、十万二十万,甚至也不是一百万二百万。这样一笔大投资,要在药品连起码的批准手续也还没有办理的情况下投出,其风险之大便是可想而知的了。
“风华,这可是挖祖坟、掉脑袋的事啊!搞不好你倒霉是小事,宁宁和英杰他们也得跟着你受不尽的牵累!”父亲提醒说。父亲是后三村的第一任农救会长,几年前从县电业局退休还乡。谯风华担任支部书记后,为改变村里的混乱局面,侵犯了原任村支部书记、谯风华的五叔等人的私利。五叔等人对父亲多方施加威胁和压力,父亲从来就是一句话:孩子做得光明正大、公道合理,让我扯后腿打横炮,没的事儿!但此时,父亲也有些忧虑起来。
这种后果谯风华何尝不知!他又何尝愿意去冒那种连累祖宗后代的风险!可世界上的大事业、大气候总是与大风险联在一起,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与干大事业、成大气候相比,再大的风险对于谯风华说来也是微不足道的。
“风华,你要干大事业成大气候这很好,办个大型贸易公司或者其他见利快赚钱稳当的厂子不一样吗?那些高科技、大发明麻烦事儿多得很,咱们乡镇企业玩得转吗?”好心的领导和朋友们劝导说。
的确,如果单从眼前利益上说,上个贸易公司或者别的厂子肯定合算。可世界已经进入高科技时代,从发展和长远的观点上说,只有高科技、大发明才有大效益、大前途。别看眼前麻烦点,可能抬高咱们企业的层次,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谯风华这小子自己想出大名,拿咱们后三几百口子群众当赌注!”村里的反对派,五叔一伙人,也不失时机地骂起大街。
谯风华倒像是听了颂扬,牙一呲、眉一挑:为人一世哪有不想出大名的?不单我谯风华想出大名,还得带上后三村,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咱们后三村有什么不好的?
提醒、劝导、骂大街越发坚定了谯风华兴建药厂的决心,但也促使他作好了最坏的准备:一旦厂子建起来上边仍然批不准,就摆地摊,通过地摊打向社会,取得社会认可后再打回医药卫生界!为了这个最坏的准备,一个秋天的星期日,谯风华千里走单骑,特意拜访请教了“101生发精”的发明人赵章光。
有了这样的准备,药厂是尽可以建了。谯风华心目中的药厂,从来都不是因陋就简小小气气的样子。他要建的是现代化的大厂,是足以使今人感叹、后人夸耀的现代化大厂!
建这样的厂需要大笔资金。可资金从哪儿来呢?
第一个要跑的是县卫生局。一番介绍、外加鉴定书和十几张对比照片,局长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忙去找分管副县长汇报。分管副县长听说是个宝贝又是手舞足蹈。“风华,干!一定要干起来!批准手续的事我们帮你去跑!”谯风华见这股劲头,也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可是卫生局长到市有关部门去跑了一趟回来,一切都变了模样:“风华,你是怎么搞的嘛!人家说徐荣祥是个出了名的大骗子,你怎么跟他拉扯上啦!得得!别再提你那假药和厂啦!我们不会上当,也希望你不要去上那个当!”
徐荣祥怎么成的“大骗子”谯风华说不准,但湿润烧伤膏怎么会成了假药呢?但人家态度决绝,没有丝毫通融和听你解释的意思,谯风华只得默然而退,又进了税务局的门:你总说要增加税收,可也得扩大税源吧?果然,办公室里一坐,项目一摆,税务局几位局长眼睛全发出了金光——制药厂果真建成,年产值至少也得以千万计,那可是找遍长清县绝无仅有的啊!
“咱们税务局是清水衙门,不过可以尽最大力量帮助想想办法。”副局长张广水说。到哪儿想办法去呢?他想起了中央党校。中央党校每年都要到县里来购买一部分食油和农副产品,能不能由后三把供应食油和农副产品的任务包下来,吸引人家来投一部分资呢?
主意是个好主意,可必须到北京找人家去谈,而且如果单是一个谯风华或后三村出面,人家未必相信,更不要说拿出多少钱来朝你这儿投了。
“这好办,我去不了,让我们陶局长陪你跑一趟。”张广水干脆而又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