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芳浅浅一笑,忙起自己的事情了。这对小夫妻有一条不成文的“契约”:凡属大事由谯风华拿主意,承芳只能当“参谋”,主意一旦拿定,无论“参谋”有多少异议,都必须协力辅佐,决不说三道四扯后腿儿。这自然是有来历的。那年谯风华从部队回来,放着公安局的干部不当,非回村里当农民,作为未婚妻的承芳几次好言相劝,得到的却是一份“最后通牒”:你要是嫌弃我当农民就随便好了。承芳为此哭了一大阵鼻子,可哭过也只得依了他:谁叫自己爱上这么一个“邪气十足”的小伙子呢?何况这个小伙子的确有着非同寻常的胆识和毅力啊!
谯风华的本事其实也有限得很:拿到十万元贷款之后,他立即赶到山东大学和青岛一家研究所,请来了两位医药化学专家。
对于医药化学专家们说来,硫酸钡生成并不是难题,难题是按照规范的程序制作出硫酸钡,再按照国家牌价批发出去,厂里只能勉强保本或者干脆得赔。这是硫酸钡之所以多年短缺的症结所在,是硫酸钡厂白白花掉八万元一无所获的症结所在,也是谯风华首先必须瞄准和攻克的目标所在。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来,硫酸钡厂的命运、谯风华的命运,都首先取决于这个目标能否实现上。
“能不能想办法简化简化程序呢?”谯风华小心翼翼地提出问题。国家牌价不是厂家能够决定的,厂家唯一的出路是设法降低成本;而硫酸钡从化合到生成需要十几道程序,每一道程序都需要相应的设备和添加剂,单是添加剂就占去了成本的三分之一多。
“难哪!”来自青岛海滨的孙工程师摇摇脑壳。他与硫酸钡已打过二十几年交道,从来还没听到简化程序这种说法。
白发罩顶的王教授擦了擦眼镜,没有吱声。
“咱们试试行不行?不成就算了嘛。”谯风华用恳求的腔调说。
“这是科学。”孙工程师不以为然地瞟了对方一眼,但还是勉强接受了要求。
试验——失败。
试验——失败。
“这是科学!”孙工程师又一次摇起脑壳。摇过脑壳的当天晚上,便不辞而别返回青岛去了。
“哎呀,天上下着雨呢!孙工可别让雨淋坏啦!”第二天得到消息后,谯风华不无忧虑地说。事过不久,他去青岛又特意到孙工程师家中看望和表示歉意。这能怨得人家工程师吗?实在是他谯风华强人所难呢。
王教授留面子没有走,试验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风华啊,你的热情非常可贵。可这的的确确是科学啊!”试验着,教授又说。
的确,这是科学。科学的任何意义上的突破,除了依靠知识绝无他途可行。可知识在哪儿呢?勉强算是高中毕业的谯风华,连最简单的分子式也写不出几个来的。
那就只有学习,围绕硫酸钡的生成和生产,从最基本的理论学起!谯风华是个咬得了牙、发得了狠的角色,从此,夜宿西斜月,晨起五更星,谯风华与化学分子式结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并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与王教授商讨问题便显出些棱角来了。
“教授,扩散水分子不加渗透剂,用加温的办法行不行呢!”
“你这个风华啦!我早就说过这是科学,是经过很多很多试验对比才得来的!”
“那要是当初碰巧漏了这项试验呢?”
“这这……”教授不惟愕然,而且带出愠怒来了。
“教授,说实话吧,我已经试验过几次了,效果挺好。不信你看着。”
谯风华熟练地操作着,教授惊奇地观察着,验证着。效果果然不错,教授不得不认可和简化了那道程序。但对于谯风华这种“离开科学,靠侥幸取胜”的作法,教授依然不以为然。
可侥幸,从来都是照亮科学和成功之路的电光石火呀!
谯风华记不起哪位哲人讲过这样的话了:从简单到繁杂、从繁杂到更高层次的简单,这是一切科学成熟的重要标志。他不断地从王教授和书本那儿汲取知识的营养,又不断地通过自己的反复试验,把问题提到王教授面前加以验证和认可。这难免一次次引起教授的惊奇和不快,但硫酸钡的制作工艺和程序,的的确确一次次被简化和改造了。
然而,还是微利!还是难以形成预想的经济效益和竞争能力!当谯风华再一次提出简化程序的要求时,王教授无可奈何地拍拍手,擦擦眼镜离去了;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硫酸钡厂再次搁浅。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如期领到工资的几位本村的伙计也告别了。“什么硫酸钡厂,我看是狼狈厂,狼狈不堪!”有人说起风凉话。风凉话传开,“狼狈厂”的大号便算是正式诞生了。
作为“狼狈厂”厂长的谯风华,其“狼狈”之相更是可想而知了。但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每天依然准时到那五间空屋子里去上班,有时还要熬到夜阑更深。
终于一天,仿佛得自上天的启示,谯风华在王教授随意留下的一串制作程序系列中,找到了一条简便得难以置信的捷径。试验,试验,试验……硫酸钡生成了!立即送药检所!结论:“浓度高,颗粒细,色泽白,粘附力强,无不良反应,各项指标均符合药典标准”!
“了不起!全国那么多厂家解决不了的难题,教授工程师没有办法的事,让谯风华这小子给攻下了!‘狼狈厂’厂长,还真有那么股子狼劲!”惊奇、赞扬、祝贺从四面八方涌来。“功劳其实大部分是人家王教授和孙工程师的,可惜他们收兵得早了点儿。”谯风华倒是满肚子不乐和遗憾的样子。
现在,该是组织生产、创造经济效益的时候了。从接手硫酸钡厂的两年多时间里,谯风华没为村里生产一点产品、挣回一分钱,他心里的滋味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可生产必须有许可证,办理许可证必须经过医药卫生部门批准。偏偏,国家有关部门明文规定:县以下单位不准开办药厂。
才过巫峡风雨里,又见西陵霜雪中。办不下生产许可证,管你一年也好两年也好,管你八万元也好十万元也好,管你雄心也好壮志也好,统统都是无效劳动,瞎子点灯白费蜡烛的行当!
原先只想到攻克技术难题,早知道还有这样一道关卡,谯风华说什么也不会啃硫酸钡这块骨头了。然而现在,他没有丝毫退路。
谯风华找到县卫生局,县卫生局把他介绍到市卫生局。市卫生局一上来就干脆明了:一、你没有药品生产资格;二、你没有药品生产能力。谯风华只好粘糊上了:能不能生产药品,哪一级只是形式,有没有条件能力才是实质,你领导批准也好不批准也好,先到我们那儿看看嘛。软磨硬缠,省市卫生部门的两位处长被一辆出租汽车拉来了。这可是紧要关节,谯风华摆上好烟好酒,另外又特意请了一位大师傅掌勺做菜。可人家两位处长朝那五间又矮又旧的房子前一站,说了句:“不用再看啦,就这,就不够条件。”转身钻进出租汽车就回城里去了。
谯风华仿佛这才明白,药厂药厂,必须先得有厂。
“扒房子!建厂!”谯风华立即招来了人马。
两月过后,两位处长很不情愿地再次来到后三村时,原有的五间旧屋已经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十八间新屋;屋里,过滤机、搪瓷釜、溶解缸……装备齐全,连大缸也换成了新的。两位处长颇感惊讶地审视了一番,又挑出两个问题:你技术力量不行,检验条件不行。
的确,作为药品生产厂家,技术力量和检验条件那是太重要了。
谯风华不言语,但送走客人后,立即挑选出几名年轻有文化的姑娘,第二天一早,亲自带着送进市药检所和一家国营药厂。
问题是挑不出来了,条件是具备了,可国家规定,那可不是你谯风华改变得了的。
不是改变得了改变不了的问题,国家规定是早几年作的,那时还没有乡镇企业这码事儿,再说国家规定的目的是保障药品质量,咱们完全能够达到,这是一;二呢,现在硫酸钡这样缺,医院和病人心急火燎,咱们明明能生产又不让生产,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呢?要说三,我把几年功夫和十几万块钱全搭进去了,如果就这么拉倒了,我不得投井上吊去呀?——谯风华一遍又一遍磨起嘴唇。
磨嘴唇是你自己的事儿,人家处长、局长们有工作,你总不能每天缠住人家八小时吧。好,那就搞服务。每天上班来,下班走,人家得闲就唠叨几句,不得闲,就提水、擦地板、跑跑腿儿。从后三村到济南市里七十几里路程,要登半个小时自行车,坐一个小时公共汽车。早晨四五点钟就得起来,晚上不到八九点钟难得回家。中午只能靠一杯清水几片面包、饼干垫饥。更惨的还是坐公共汽车,从县城到市里来回一趟少不下两块钱,而经过两年多的折腾和建厂、买设备,家里、厂里空空如也,谯风华连买车票的钱也拿不出来了。于是只好逃票:远程买近程的票,旧票冒充新票,或者干脆硬挺硬闯,心里敲着小鼓,脸上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为的集体的事业啊!可逃票终究是逃票,谯风华每每愧疚不安,以至事过半年以后,他每次乘坐公共汽车,都故意要多买票,买双份票……
一磨三个月,一跑三个月,精卫填海、杜鹃啼血,谯风华,一个恰逢而立之年的血气方刚的男子汉,需要有怎样坚韧的毅力和与命运、与自己抗争的勇气和决心啊!省市医药卫生部门的领导被感动了,一九八四年六月,山东省第一家村办药厂——长清医用化工厂,终于获准投产。当年生产硫酸钡二十吨,获纯利三万多元。第二年一开始,订货量、生产量、利润额便直线上升,并开始销往波兰、西德和美国等地。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谯风华在大力扩大生产销售的同时,还抓住王教授留下的一句话的启示,经过反复试验,创造出一套用重晶石直接混于硫酸钡生产的新思路新工艺。用新思路新工艺生产的硫酸钡,使国内外医药专家惊诧不已、感叹不已。
生产规模要扩大,新工艺新产品要上马,“狼狈厂”厂长雄心勃勃志得意满。恰在其时,一位不速之客敲开了谯风华的家门。这位不速之客,打乱了谯风华的计划。
二
瘦瘦的身材,瘦瘦的脸面上架着一副瘦瘦的眼镜;这是不速之客给予谯风华的最初印象。
“你是谯风华厂长吗?”
“你是……”
一份工作证递过,上面写着:徐荣祥,男,二十六岁,×××医科所医生。
“哦,徐大夫。那么你这是……”
“徐大夫有个非常重要的发明,想来跟你谈谈。”陪同一起来的司机小宋介绍说。
那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明。许多年以来,世界烧伤医疗中推行的一直是西方人发明的干燥疗法:使烧伤部位或患者,始终处于干燥和隔离状态。这种疗法能够比较有效地防止细菌感染,但作为代价,烧伤患者必须忍受巨大的肉体痛苦,和因皮肤收缩结疤变形而造成的终生的精神折磨。祖国中医在烧烫伤治疗中早就有一套与干燥疗法不同的办法,獾油和许多民间验方就是如此。徐荣祥在对家传秘方进行科学研究和发掘的基础上,提出了湿润暴露疗法新学说,发明制成了湿润烧伤膏。使用这种烧伤膏,不仅能减轻患者的肉体痛苦,而且能够使轻Ⅱ度烧伤不结疤,还给患者一个健康完美的身躯。可惜的是,这项发明尚未获得医学界承认,而且由于医科所个别领导人的刁难和费用高昂,试验正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之中。一个偶然机会,他听人讲起谯风华创办硫酸钡厂的故事,便慕名寻到门上来了。
“风华,我知道你是个有为之士,今天才特意来与你交个朋友的。”徐荣祥诚恳地说。“现在我可以说是一文不名一无所有,可湿润烧伤膏是咱们中华民族的宝贝,千万不能让它夭折了。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和合作。”
“徐大夫说的都是真的,”司机小宋证明说,“我奶奶的烫伤就是徐大夫给治好的。简直神啦!”
对于干燥疗法、湿润疗法这类理论问题谯风华十分生疏,但凭着直感,他认定这是一个带有根本性意义的变革和创新,一旦成功,必定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而这种效益,对于他和后三村将意味着什么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他的那颗原本火热的心跳荡起来了。在得知徐荣祥为了从事研究发明受了很多挫折,并且已经囊空如洗无力支撑时,一股豪勇之情不觉悠然升起。
“徐大夫,今天你在最困难的时候能找到我谯风华门上,我感到很高兴、很光荣。”谯风华字清音润地说:“今天咱们是第一次见面,不管你的发明搞到什么程度,不管将来能不能投产、效益怎么样,首先我觉得你有一颗想为人民作贡献的心。就冲你这颗心,我也要跟你合作,全力支持你把发明搞成功!我谯风华不是那种泥沙拌着麦糠的坯子,我说到作到:只要你徐大夫有恒心,我吃糠咽菜也决没有二话可说!”
“那你的硫酸钡新工艺呢?”徐荣祥问。作为医生,他知道那并非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只要需要可以放一放,集中力量先把你的发明推出去!”
徐荣祥为湿润烧伤膏找过许许多多领导干部和企业家,从未见过谯风华这样热情坚定的支持者。两人相见恨晚互诉肺腑,一直谈到太阳西斜。
吃过晚饭徐荣祥要走了,谯风华拿出一叠人民币说:“今天我手头只有这一千块钱,算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你拿走。往后需要咱们再想办法。”
天下竟有这种肝胆的人,第一次相识便以重金相送!徐荣祥一阵激动,连忙推辞说:“今天咱们算是初交,钱的事儿,还是等你哪天到我那儿实地看看再说吧!”
“不是试验急需嘛!钱你该拿走拿走,你那儿我该去看还去看,不就得啦!”
一千块钱捧到徐荣祥手里,他眼睛一热,几乎落下泪水。晚霞有情,录下了那幅真诚动人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