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火车和半上午公共汽车的颠簸,谯风华和退居二线的原县税务局副局长陶庆昌,踏进了位于香山脚下的那座高楼大院。这是中国马列主义的最高学府,多少党的高级干部和军队的高级将领,正是从这里走向祖国的四面八方。还是在少年时代,谯风华对这片圣地就怀着一腔深深的崇敬。然而今天,他心灵中的这片圣地,会怎样对待他这位来自穷山僻壤的年轻人呢?
照例是介绍情况,照例是看鉴定书和对比照片,照例是那样几句话:“别看我们现在是穷光蛋,我们手里握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件宝贝!”中央党校的两位处长激动了:“不简单老谯!想不到你一个农村支部书记,能有这样的胆识和觉悟!你支持徐荣祥的发明,我们支持你的事业!”
事情几乎是当即决定下来的:党校派儿个人到后三村实地考察一下,只要可能便尽己所能予以支持。作为决心和诚意的象征,党校一位秘书长还特意对谯风华进行了一番鼓励和表扬。
考察、签约,一笔二十二万的巨款,很快从首都北京划到长清乡村。这是自谯风华担任后三村支部书记以来,更是自谯风华决心建造药厂以来,从外界得到的第一笔投资。中央党校这片心灵的圣地,在一颗干涸的心上洒下了雨露阳光。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中央党校的几位处长回到北京后,又特意把后三村的情况向北京市委党校有关同志作了介绍。北京市委党校副秘书长会同有关同志亲临后三考察后,又向天津市委党校、河北省委党校作了介绍。山东省委党校也不甘落后,投资七万元之外,又向山东建材学院、山东艺术学院、山东教育学院、山东省立医院等单位作了介绍。这样,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包括中央党校在内的十几所党校、大学纷沓而来,慷慨解囊,谯风华手里居然握起了九十六万元巨款。
这是中外企业发展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迹!这是只有在社会主义中国才可能出现的奇迹!党校、大学,这是人所皆知的“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然而正是他们,最先向谯风华和他的富有希望的事业,敞开了无私的胸怀。
无限激情在谯风华胸中涌动。
九十六万资金为谯风华插上了翅膀。一座五层制药大楼拔地而起;制药厂的门楼也耸立起来了,那是谯风华的杰作,俨然一架高挺的篷帆,那象征的正是风浪中驶来、风浪中远航的英姿风采。
但对于一个规划建设中的、当今世界唯一的湿润烧伤膏生产厂家说来,九十六万毕竟还是太少了。
谯风华急切需要新的支持者、投资者。
支持者投资者不乏其人,但都有条件。总参谋部两位处长进行过一番深入细致的考察后提出:只要把药厂建到部队,可以给谯风华正团职待遇,并保证全家户口迁入北京。
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十分诱人的条件。如果谯风华为的是自己和自己的小家庭,而不是后三村的振兴和发展,他应当是可以接受的。不幸的是,谯风华选中的恰恰是后者。
那就只有再跑资金再受磨难了。
县里有关部门和领导,认定徐荣祥是个骗子、湿润烧伤膏是假药,求得投资是不可能了。那就只有找市里。市里不认识人,谯风华想起了前任********、现任市委副秘书长兼研究室主任贾文清。
那是一个清晨,贾文清刚刚起床摆开打太极拳的架势,谯风华就堵到了门上。
“贾书记,我们向你求援来啦!”
贾文清对谯风华印象极深。那年调整后三村领导班子,县委副书记于瑞昌带着工作组进村摸底两个月,认准只有谯风华出马才有可能扭转村里连年下滑的局面,重新树起全县农村的这面旗帜。但谈话进行了无数次,谯风华死活就是不接这副担子。贾文清不得已只好亲自出马。可约好的时间地点,并且有已经当了县政协副主席的五叔陪同,谯风华竟然躲起来,让********扑了空。第二次约会,谯风华总算见面了,但贾文清作了好一番鼓动保证,他也只是勉强答应考虑考虑。那时后三村乱哪!工作难开展哪!谯风华出于对贾文清和县委对自己信任的感激,出于支持湿润烧伤膏的实际需要,终于接受了任命。他办了一期长达四十五天的“党政干部学习班”,收回了遭到瓜分的集体企业,提出了“五年把后三村建设成小城镇、十年使小城镇具有相当规模”的奋斗目标。随之,顶住来自多方面的压力干扰,尤其是来自五叔的沉重压力和干扰,采取断然措施,改变村民建房章程、收回多占宅基地、对村办企业实行关停并转,一举稳定了人心,使后三村重新走上了振兴发达之路。实践告诉贾文清,这是一位十分难得的、能够真正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青年。
“风华,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办。”贾文清说。
谯风华摆出了鉴定书、对比照片,又拿出一份几天前的《光明日报》。那份《光明日报》头版头条,介绍了徐荣祥及其发明的烧伤新疗法,称之为攻克了一个“世界性的难题”。
“好!好!”贾文清飞快地掠过一遍,兴奋地拍起了手掌。拍过问:“厂子有眉目了吗?”
谯风华与徐荣祥的合作,他是先已知道的。
“我就是为厂子的事来的。县里不冷不热,可人家部队……”谯风华把总参两位处长的话复述了一遍。
“那怎么行?”贾文清说:“事业是咱们支持起来的,临成功了走了哪算怎么回事呢?在国内咱们不能用卖国的词儿,可你把药厂带走了,起码也得说你卖县卖村卖家乡。这种事你风华可不能干!”
作为前任********,贾文清在长清那片原本贫瘠的土地上,留下了一生中最辉煌的岁月。对长清的土地和人民,他始终怀着一腔火样的真情。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资金还差很多怎么办?”
贾文清眉尖微微跳跃几下,说:“这样吧,你把这些资料留下来,我向市委领导汇报。你过几天再来一次。”
贾文清的为人和作风谯风华是清楚的,他答应要办的事你就一切放心好了。可能会有强制生硬、急躁冒进的时候,但决不可能有无关痛痒、拖延敷衍的情况。
说好让过几天再去,第二天下午电话便追到村里:“谯风华,马上到市委来一趟。”
“你赶快准备汇报材料。”在市委,在贾文清办公室,研究室的几位副主任与谯风华一起领受了任务。市委一位领导同志同意召开一次有各有关部门和长清县领导参加的研讨会,集中各方面的力量,把后三村的药厂推上去。
会议如期召开。济南市经委、财办、财政局、工商局、卫生局、几家银行以及长清县政府的领导同志济济一堂。看过鉴定书、对比照片和《光明日报》的报道,接下便是听取谯风华汇报:从湿润烧伤膏的发明由来到治疗效果、深远意义,从未来的市场需求到建厂的规模计划、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谯风华提出的具体数字是:还需要投资一百八十万,建成后预计年产值不少于一个亿。
会场激起波动,与会者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身边还藏着这样一个宝贝。支持!支持!一片激扬的声音。
卫生局一位领导坐不住了。须知,湿润烧伤膏是在济南发明成功,被迫转移到北京去的呀!
“关于徐荣祥和湿润烧伤膏的情况,刚才谯风华同志作了很多介绍。但据我所知,情况并不完全是那样。徐荣祥这个人一贯骄傲自大、无组织无纪律……”那位领导拿出为徐荣祥作政治鉴定的架势来了。
一项发明被排挤离去,作为主管部门负责人,不作自我批评,反倒罗列起发明人的问题来!谯风华禁不住与之争论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争了。”主持会议的那位市委领导打断二人的话说:“任何人都不能没有缺点,但湿润烧伤膏的成果是不能否认的。人走了无可挽回了,后三村能够把药厂留下来,就是对我们济南市的一个不小的贡献。我们大家都应该支持这件事。刚才谯风华说计划年产值达到一个亿,我说,别说一个亿,三千万也值得高兴。这不仅是个经济效益问题,也是广大人民群众的福音嘛!……”
会议圆满成功。一百八十万投资交由市有关部门和银行筹集提供,以市委办公厅和研究室名义起草的会议纪要,也下发到市各有关部门和长清县。
贾文清喜形于色。
谯风华喜形于色。
讲好几天后市里要派人到后三具体考察,谯风华回村后立即作好了一切准备。可几天过去了,又一个几天过去了,市里派的人没有来,贾文清那儿也没有一点声息。谯风华沉不住气了,一溜风又进了市委办公大楼。
第一个见到的是研究室副主任李冰。这位给当时的山东省委副书记兼济南********,后来的山东省省长和********姜春云当过秘书的年轻干部,对谯风华兴建药厂的事同样给予了热情支持。
“坏了,事情坏了。”李冰悄声说。“有人讲了很多不利于你和徐荣祥的话,市委领导的态度变了。贾主任拍了桌子,说他这个副秘书长和研究室主任不当了,也要帮你把药厂推上去。他现在情绪很不好,觉得没有办成这件事对不起你和后三。今天你就不要见他了吧?”
预感证实了,谯风华的心猛地发出一阵颤抖。是的,一个被排挤走的人的发明得到如此重视,一个被否定了的建厂计划得到如此支持,我们的那些参与排挤和否定的领导人们,怎么会安然处之,听凭事件朝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呢?中国的政治土壤里生长了许许多多这样的人物:在发展事业、造福人民时,他们谨小慎微,难得有所作为;而当某种人和事触及或危及到他们的声誉或利益时,他们会突然间变得胆气百倍,全身迸发出难以想象的激情和能量;而在我们的许多领导人那里,他们往往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量,就可以成为堂而皇之的胜利者。
这是中国政治的悲哀。
这是中国创业者、改革者的悲哀。
这个悲哀还将延续多久呢?
谯风华决心不再给贾文清添麻烦了。他起身告辞,贾文清却恰在其时出现在面前。
“风华来了。”贾文清微微一怔,强打起笑脸。
谯风华满面的悲哀和郁愤旋即一扫。他迎向贾文清说:
“贾书记,你别难过。我和后三的群众非常感谢你。别说市里不支持,天王老子不支持我也照样要把药厂搞起来!你放心,我谯风华决不是软泥巴捏的!”
本想安慰谯风华几句的贾文清,反而受到谯风华的安慰,他又是欣慰又是兴奋。
“好,风华,只要你不灰心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你一定是会成功的!”他思忖了思忖又说:“从现在的情况说,药厂要想在济南市和长清县得到投资是不可能了。大路不通,咱们只好走小路了。”
贾文清与李冰商量了几句,当即决定,让谯风华同他们一起去济南钢铁公司,向济钢总经理马俊才求援。
马俊才是山东冶金战线的一员干将。他听过情况介绍之后说,“这是个宝贝!干脆你把厂子建到我这儿算了。厂子还由你负责,投资和批号的事我包了。你看行不行啊,风华同志?”
“哎,老马,你别顺手牵羊。你还是扶持扶持,让风华他们干吧!”贾文清说。
“好,那就听你贾主任、李主任的!我投十万,算是一个态度!”
马俊才爽声笑了。贾文清、李冰爽声笑了。谯风华没有笑,只把有些潮湿的目光一一落在那三张笑脸上。
好事多磨,这边正悲欢交集筹资建厂,那边,北京方面又骤然拉起警报。
“不好啦,风华!”夜深人静,电话的另一端徐荣祥急促地说,“咱们在宣武区中医院搞临床让人给告啦!说湿润烧伤膏是违法药品,卫生部正在追查哪!”
事情又是出在内部。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一种新药申请批号,必须达到一定的临床要求。湿润烧伤膏在宣武区中医院临床得到院长的大力支持,与院长对立的某些人便觉得很不舒服,甚至耿耿于怀,于是把状告到卫生行政部门。卫生行政部门一查,湿润烧伤膏乃是未经批准之药品,长清制药厂乃是未有生产权之厂家,由此,问题变得复杂起来。
按照国家有关法规,未经正式批准的药厂不得生产药品,未经正式批准的药品不得批量生产。谯风华在药品批号和生产许可证办理不下,临床医院又急需药品供应的情况下,利用县工商部门批准的一般性营业执照和刚刚建起的车间,生产了一部分湿润烧伤膏。这是出于不得已,但确在违法之列。而违法生产药品,按照有关法规,是必须承担经济处罚和刑事责任的。
父亲、母亲、妻子被临时叫醒起来,两个孩子——宁宁和英杰躺在被窝里也惊慌地眨起眼睛。承芳哄着孩子,父亲和谯风华等人坐进外屋。
夜色深沉迷茫、浩荡无边,来自泰山山麓和黄河古道的晚风,摇曳着院中一树月光,把破碎零乱的影子投射到窗户上,投射到四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上。
“到底还是让我说中了。”父亲说,“眼下第一件要作的是赶快把生产那一套停下来,准备人家来清查。”
“停下容易,可厂子怎么办呢?北京需要药品怎么办呢?”谯风华说。
“现在顾不了那些,先保住你自己再说。”母亲接过话头。父亲常年在外,谯风华兄弟姐妹四个都是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承芳和两个孩子怎么过!”
这的确是实情。为了支持谯风华办药厂,这几年承芳节衣缩食受了不知多少艰辛!眼见药厂日渐隆起,湿润烧伤膏受到越来越多的赞赏,她实指望很快能盼到成功的那一天,可哪料想一场风暴袭来,连丈夫和自己的小家庭也置身于危机中了。方才哄着孩子,她的泪水先已扑扑簌簌掉下几串,这会儿听婆母一说,眼前又是一阵潮涨潮落。
但她不想给老人和丈夫增加更大的压力,强自忍住,极力变缓着语调说:“我和两个孩子你们就不用管了,还是先想想应急的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