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大乳峰脚下已是上午十点,十点对于大乳峰只是清晨。清晨的阳光,从黄海和海牛顶那边照射过来的阳光,使大乳峰越发显出了神秘和高傲,“向大乳峰敬礼!”我禁不住喊了一声。众人立刻把疲劳和寒冷丢到一边,朝向大乳峰庄重地鞠了一躬。大乳峰仿佛被唤醒了,一阵颤抖,从山上滚下许许多多冰崖冰石,把横在我们面前的一道谷地填平了。那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大乳峰和暖冰矿开发,老科学家当年最忧心莫过的是通向雪山顶部的道路和施工场地,摆在我们面前最急迫最重大的难题也还是道路和场地。当我们踏着被填平的雪谷,拿出老科学家留下的图纸开始测量时,我禁不住又喊了一声:“大乳峰,我们来啦!”这是在我心里埋藏了好多年的一句话,是当年告别老科学家时就埋下的一句话。只有喊出那句话我的心灵才能够得到释放。没有想到的是奇迹发生了,当那句话带着嘤嘤尾音,穿过大乳峰起伏绵延的冰崖雪谷飘向峰顶时,大乳峰突然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巨大的冰崖冰顶崩裂了倒塌了,崩裂和倒塌的冰崖冰顶被抛向天空,变成了遮天蔽日和足以掩埋一切改变一切的雪暴。那一刻我认定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和与我一起进山的队伍,包括暖冰矿和老科学家的梦想,都将在这片天山的雪峰之下长眠了。然而当雪暴终于消失,阳光和白云终于为大乳峰重新披上一层金色的衣冠,我发现从山脚通向暖冰矿的一条路奇迹般地出现了。那是一条连卡车都能够通行的大路,不仅平坦而且坚固。我们欢呼着,沿着那条大路来到暖冰矿前时,一片开阔的、停得下几辆汽车的施工场地也出现到面前!我们瞠目结舌,我们泪如泉涌。我知道那是老科学家在注视着我们,爸爸妈妈在注视着我们,圣灵的天山之母在注视着我们。走进暖冰矿,置身于那个温馨美妙的童话世界,面对晶莹无比、纯净无比的暖冰石,感受着那足以荡涤一切污秽、还人类社会以纯洁和芬芳的气息,我的心醉了。
我知道人生最为神圣的时刻到来了。
你说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你已经认清了不少人生的道理,我真为你高兴。人生的确有不少道理。比如一个人富裕或者有了本事之后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道理就很深奥。因为人富思恶、人能向恶者天下熙熙不绝于道;人富思善、人能向善者才是最为难得。记的我给你推荐过《居里夫人传》,你应该好好读一读。从居里夫人身上我明白了人会有多么崇高!你看我们与她从不相识,她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七十几年,我们还在敬仰她、谈论她,可见人的生命与年龄、家族、财富并没有多少实际联系。这不算是人生的一个大道理吗?
你说如果我同意,你想重返库尔德林和大乳峰。用自己的有生之年,为造福社会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如果这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不仅我会欢迎你,大乳峰和库尔德林大草原也会欢迎你的……
华云的信如同天山吹来的豪风,把卓守则连同海滩上的那行脚印,飘进蓝天和白云中了……
遗体告别之后接下的是追悼会。追悼会说好的是东沧来一位分管组织的副书记,范江南在海牛岛一露面,展重阳和市长苗格非连忙扔下手头的工作向海牛岛赶来。范江南已经明显见出老来,不仅鬓发苍茫脸上也显出了苍茫。从大市副书记和市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如今他是海州市人大主任。人大主任没有多少实权,但在下边的干部眼里依然宝座高悬威风八面。东沧又是他的老窝,情况就更是不可一般而论了。晨军正是看出其中的奥妙,才专程找到他的面前的。
“范书记,我爸这个时候死,你不会也嫌弃他吧?”晨军用的是哀兵战术,诉说过一通眼泪抹过一通之后说。
“这个时候死?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范江南果然被打动了,说:“去!不给我发讣告我也去!一个村委会主任选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爸爸是做过大贡献的人嘛!”
追悼会的一应准备和接待工作都是智新负责,范江南和展重阳、苗格非来了,谢清才把一位副书记和组织委员加了进去。追悼会前,参加追悼会的领导照例要接见死者亲属,向死者亲属说几句劝慰安抚的话。话是由展重阳说的。展重阳的党内记大过处分前几天就下来了,同时下来的还有离职去党校学习的通知。工作移交预定明天进行,这要算是他以********的身份在东沧的最后一次讲话了。他把年传亮定格为“改革开放的功臣、创业致富的模范”,说了好一番赞扬夸奖的话,才照例请范江南也说几句。
范江南并不推辞,说:“刚才重阳同志说的我都赞成,我就不重复了。我要问的是晨军的工作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展重阳和苗格非不知道晨军找范江南时,谈的另一个主要内容就是自己的工作问题,只是把目光盯到谢清身上。
谢清说:“这不选举刚完就赶上传亮同志去世,我们还没来得及考虑吗。”
范江南说:“晨军是大市工行副行长,辞职回村这种精神本身就很可贵。选不上村委会主任并不一定能够说明多少问题。传亮同志不在了,村里谁主事啊?”
谢清说:“智新刚当选村委主任,恐怕也只能由他……”
范江南问:“是党员吗?”
谢清说:“眼下还不是,下一步我们准备……”
范江南说:“准备归准备,总得先有个人吧。”
展重阳说:“范书记说得对,党委支部才是领导核心,不管什么时候这一条不能变!这是根本原则问题。”
谢清听出范江南的意思,心想如果让晨军当了书记主持海牛岛的工作,选举不白搞了吗?智新的工作以后还怎么开展?群众要是不接受闹出乱子来谁负责?便应着说:“行,领导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抓紧研究一下,拿出个合适的办法来。”
范江南说:“什么叫合适的办法?晨军当个村党委书记就那么不合适吗?”
谢清说:“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群众接受不了,要是把晨军调到镇上会不会好一点?”
范江南说:“人家奔的是海牛岛,你那镇上能比海州还好?”
苗格非是已经受命要接替展重阳主持东沧全面工作的,见谢清还要说什么连忙道:“谢清啊,我看就不要顾虑了,村委会主任由群众选,党委书记没有说由群众选嘛。传亮同志是改革开放的功臣、创业致富的模范,咱们怎么说也不能让功臣和模范闭不上眼哪!我看这个事儿你们碰个头,就公布吧!”
谢清知道坚持是不可能了,说:“行,追悼会完了我们就开党员大会,宣布由晨军同志担任海牛岛党委书记、主持全面工作!”
只是到这时候范江南才点点头说:“晨军哪,你也都听见了,市里和镇上可都很支持你。你呀好好干!我就不信你爸能干出那么一番大事业,你就干不出来!啊?”
也只是到这时候,晨军才把一直低垂的脑袋抬起来,说:“谢谢各位领导对我的信任!今天在我爸爸灵前,我向各位领导保证……”
天上布满阴云,好厚好浓的阴云。海面由此涂上了一层暗灰色,隐藏着风雨雷电和数不清多少险恶的那种暗灰色。风越发鼓噪着,要把全身的本领使出来。原本细碎平稳、起伏有序的海水,变成了长长的杂乱的波涌,继而又变成了浪——开花的浪。辽阔空旷的海面顿时变成一片花的原野——让人望而生畏的白色浪花的原野。一只摩托艇一直都在风浪中冲撞疾驶:时而迎风转向,时而破浪而行。驾驶摩托艇的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他穿的是一件红色运动衣,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防水帽;脸上阴沉得跟天空和海面没有多少区别,只是挂满了水,说不清是海水、汗水还是泪水。一只无线耳机挂在项前,里面不停地传来同伴的呼叫:“智新!智新!你听见没有?风浪正在加大,请你赶快上岸!请你赶快上岸……”
声音来自岸边的那座沙丘,从风起云来,晨玉和郭百行就在那里不停地呼叫。智新却置若罔闻,只是不停地把摩托艇朝向大海和风涛,冲来撞去。
“智新,快上岸!你再不上岸我们可要回去了!”声音来自晨玉,那已经不仅仅是担忧而且是恐惧了。
摩托艇好像故意要表示蔑视,猛一转向,朝着远处的深海那边开去,直到耳边的呼叫消失才突然回转身来,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凶猛冲向岸边。摩托艇停住了,海鸟般地落到浅滩上了。
“智新,你没事吧?”没有人向这边奔跑,耳机里传出郭百行关切的询问。
“智新,我知道你没事!肯定没事!”晨玉像是安慰也像是鼓励。
没有回答,驾驶摩托艇的人趴在方向盘上,哽咽了。
“用不着悲观智新!‘建设中国’不容易,‘改造中国’能容易吗!原先想得太顺利说明咱们太嫩!太不了解中国国情!阶级和家族那一套到现在还盛行不衰,社会公理和民主繁荣怎么可能一下子建立起来呢!可毕竟是开始了!毕竟你、我、晨玉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在为那一天的到来奋斗!这就足够了智新!足够了!”耳机里的男声语调铿锵、激越澎湃。
“不是失败,绝对不是!”女声也随之传来了,“一个归国留学生当选村委会主任海牛岛历史上有吗?中国历史上有吗?那么多群众受到那么大锻炼教育海牛岛历史上有过吗?中国历史上有吗?没有啊智新!绝对没有啊!晨军当了书记就敢违背群众意志任意妄行?那才是做梦呢!就是上面那些官僚,也总有一天得接受群众的检验!那一天不远了!所以,不应该说失败而应该说胜利,一个了不起的胜利!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智新?”
“还有,我知道你想的是你的大企业、大事业,对那个村委会主任没有多少兴趣。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如果连起码的社会公理和民主都没有,我们还怎么对得起群众?怎么实现我们的雄心壮志!所以那个村委会主任再小再难你也得干下去!干出名堂来!我和晨玉、吴有奇都会支持你的!”
“智新,郭百行的话你听见了没有?改革开放二十几年就已经改变了中国,再有二十几年中国会是什么样子你想到了吗?你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应该把眼睛看着未来,看着二十几年后、五十几年后,像当年的开拓者革命者那样矢死无二、奋武扬威!”
话说完还是没有回音,晨玉、郭百行有些害怕了,起身向摩托艇那边奔去,报话机里却突然传来摩托艇重新发动的声音;两人抬眼望去,摩托艇已经掉转方向,朝着涛雪连天的海上疾驶而去。
“智新——”
“智新——”
晨玉和郭百行呼叫着。海上风浪越来越大,一般驭手根本不能行驶。智新的摩托艇却一改先前的鲁莽和冲撞,海鸥似地在浪尖上飞翔舞蹈。那是专业运动员也难以达到的水平,天知道智新什么时候练出了那样的绝技。
“雾号!你们听见没有,雾号!”耳机里传来智新的惊呼。
雾号?怎么可能呢!晨玉、郭百行发现海上确是飘起几团薄雾,侧耳听去,却除了风涛还是风涛。
“海牛顶!你们看海牛顶!”惊呼变成惊喜,耳机里传来的是爆发的、如同天外而来的惊喜。
晨玉、郭百行站到沙丘高处,朝向海牛顶的方向望去。果然,通体明亮、如火如炬的海牛顶犹如一只傲然峙立的海牛,把天空和海面映得一片辉煌。两人呆住了。而一经呆住,雾号也神奇般地压倒风涛出现到耳边,那样得如歌似吟、悦耳入心……
“过龙兵!过龙兵啦——”
智新的喊声又一次传来。从如飞似舞的摩托艇上智新看到了远处的黑点,看到了一支威武严整的阵列奔腾而来,而那是只有传说中的过龙兵才有和才可能有的。
“过龙兵!过龙兵啦——”
晨玉和郭百行也看到了。那的确是一支龙兵,一支逶迤浩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龙兵。龙兵正在向海牛顶行进,远远地已经看出威武和宏大来了。那大的如山小的如船。那如山的跃上浪尖如船的钻进水底。那跃上浪尖的似虎钻进水底的似旗。那似虎的掀起蔽空巨浪似旗的唤来拍岸大波。那前呼后应的是高亢呼叫此起彼伏的是水柱冲天。那威壮磅礴的是阵列坚实豪迈的是节奏。
“过龙兵啦——过龙兵啦——”最初的震惊和兴奋过后,智新一边高喊着一边加大油门,朝向海牛顶和过龙兵的方向飞去。
“智新!智新——”晨玉和郭百行怔愣片刻,不约而同地跳下沙丘,奔向海边,各自驾起自己的摩托艇,迎着风涛和盛开的浪花,朝向大海,朝向智新和过龙兵的方向追奔。
天空云聚云合,海上连天的雾号和风涛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