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生命之虹
星条旗为谁而降
从洛杉矶到纽约,空中飞行用去了三个多小时,加上两地还有三个小时的时差,因此,上飞机时艳阳高照赤日朗朗,下飞机时已是华灯四放,一片夜的辉煌了。这倒使我们有幸饱览了这个当今世界第一大都会的夜景。那夜景是如此恢宏壮丽,使我们——中国作家访问团的朋友们,很是惊诧赞叹了一番。
到纽约,自由岛是一定要去的。按照美国朋友的说法,哪怕你在纽约待的时间再长、挣的钱再多,只要不去自由岛也只能算是虚于此行。那意思大约跟到了埃及不去金字塔、到了北京不去长城差不了多少。关山阻隔大海汪洋,纽约并不是可以朝思夕至的地方,我们自然不愿白跑一趟;于是,第二天一早便来到移民门外,登上了开往自由岛的游船。
自由岛是赫德森河入海口的一片绿洲,四面碧水滔滔,中间不过两个足球场大的地面。举世闻名的自由女神,就高举火炬,屹立在岛的一边。
从码头上来,迤逦前行,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忽然发现岛上那面飘扬着的星条旗,正处在下半旗的位置上。下半旗,那可不是一件寻常小事,在我们的经验和知识中,那是只有国家元首、政府首脑,或者举足轻重的政界领袖逝世才可以出现的。可我们来到美国半月有余,似乎并没有听说发生了这样的不幸。
会不会是金日成?那时,报纸电视上刚刚报道过金日成逝世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朝鲜领袖逝世美国哪儿就会下的半旗?何况双方是人所皆知的对头。
那么会是为的谁呢?
好在我们都是“洋人”,对于人家国内的事知之不多也不想知得太多,议论猜测过一阵也就丢开了。没想第二天来到华盛顿,站在华盛顿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时,面对的是又一面降了半杆的星条旗。疑问被又一次提起来了。中国作协外联部的钮先生,当即拦住几位美国朋友请教起来;被告知的结果是:美国西部刚刚发生了一场森林大火,有十四个人在火灾中牺牲了,星条旗是特意为他们下降的。
答案出乎料想。国旗,那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象征,降半旗所表达的,无疑就是国家和民族的哀悼了,那为的竟然是十四个在火灾中牺牲的普通百姓!而在中国,哪怕你贡献再大、死得再壮烈,哪怕你是刘胡兰、雷锋,哪怕你是部长、司令员、********,只要你够不上那个特定的规格,也是休想“享受”那个降半旗的“待遇”的呢。
厉害!
不得了!
这才真是……
激情无形中在我们心中涌动。巴司前行,及至来到华盛顿纪念碑,眼看着代表全美五十个州的五十面星条旗,一齐在半杆上招展,连一向难得流露内心情感的老作家浩然,眼睛里也燃起了一团火花。
美国建国迄今不过二百一十几年,比起我们的一个满清王朝也还要短出不少,然而从我们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时起,耳边就仿佛回响着一曲曲英雄的乐章:从早期的印第安人到哥伦布的圣玛丽亚号帆船,从单枪匹马出没于山野的牛仔到震惊世界的独立战争、海湾战争,从大名鼎鼎的战时总统到名噪一时的拳王、超级球星,无不留下了闪光的足迹。首都华盛顿正是源自于国父乔治·华盛顿的名字,早已是人所皆知的事了。作为“战争中第一人,和平中第一人,国人心中第一人”,华盛顿早已融进了美利坚的每一寸土地。幼年时的华盛顿,用父亲送给的生日礼物——一柄小斧头,砍死了父亲珍爱的樱桃树,并且坦诚相告和受到父亲拥抱的故事,也早已家喻户晓,成为“美国神话”的一部分。杰斐逊纪念堂、林肯纪念堂,每天领受着数不清的怀念和敬仰。越战纪念碑和正义之剑前人来熙往四时不绝。因为水门丑闻被迫下野的前总统尼克松逝世时,也被冠以“和平总统”,仅洛杉矶一地前往送葬的群众就有五十多万,纪念和宣扬尼克松业绩的尼克松图书馆前,国旗高扬、游人如织……
美国是一个高度发达的福利社会,享乐主义可谓尘嚣甚上。洋房汽车、夜总会摇滚乐、赌场红灯区比比皆是,嬉皮士、同性恋者、流浪汉、艾滋病患者时常可见。然而英雄主义并没有因此泯灭,美利坚合众国的上空,分明激荡着一股昂扬豪迈的旋律。为着十四名森林大火的牺牲者而在全国下半旗致哀,实在是一件再有力不过的证明。
我们不总是说我们是人民的国家,人民在我们国家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我们不总是说要建设精神文明,进行广泛深入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教育?什么时候,我们的五星红旗也能够为我们的刘胡兰、雷锋,为我们的殉难者和救火英雄、抗灾英雄降下半杆来呢?
附记:此文发表十三年后汶川大地震发生,按照******的决定,2008年5月19日全国举行了哀悼日。其时为着地震中牺牲的数万百姓和英烈,千万面五星红旗一齐降下半旗,数不尽的汽车、火车、舰船的笛号和防空警报声响彻城市和乡村。其情其景令人唏嘘感奋,几欲不胜。
穿越生死线
纽约与新泽西州一河相隔。河是赫德森河,水深流宽,足有上千米的样子。河下有一条公路隧道,两岸来往十分方便。因此,我们的目的地是纽约,落脚的希尔顿饭店却在新泽西州。
巴士第一次进入河底隧道时,导游小组提醒说:“大家注意,前面就是生死线了。”那名字立时引起了注意。纽约的治安状况我们已先有耳闻,前面想必就是一个危险地段了。一种紧张感不由地弥漫开来。及至得知那“生死线”不过是隧道中两州分界的一个标志,名字的得来仅仅是由于纽约州早已废除了死刑而新泽西州则与之相反,一个在新泽西州要被送上断头台的罪犯,在纽约州则可保性命无虞时,又不觉哄起了一片笑声。
同一片国土上的两个毗邻而居的城市出现这种情形,这在中国乃至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是不可想象的,但美国是联邦制国家,各州都有立法权,纽约和新泽西各有自己的一套也就另当别论了。问题的关键倒是在于,杀人尝命、不赦之罪理应有不赦之法,闻名遐迩的纽约州怎么会出现这样一部法律呢?
我向导游小组请教,导游小组婉尔一笑说:“这就是美国了。”
美国?美国为什么……
导游小组说:“这样做也是很有理由的呢:罪犯不讲人权、人道你不能也不讲啊!有人犯罪,关起来不就得了?”
这算是什么理由?人权、人道单单就扯到罪犯身上了?蹲监狱就真的代替得了死刑?
这一次导游小姐没有回答,直到巴司驶过一段漫长的高速公路,从一座大型立交桥下穿过时,才把手一指说:“你们知道美国的监狱是什么样子吗?呶!”
前方出现的是一座不下十几层的大厦,除了窗户小了点儿,与别的大厦并没有什么不同。导游小组告诉说,那就是纽约的监狱,监狱里设施齐全,条件相当不错,犯人除了没有随便外出的自由,一切都跟在自己家里差不去多少;许多血债累累、罪大恶极的家伙被捕之后,照样在里面过着衣食饱暖、游哉悠哉的生活。
有一个废除死刑的法律在那儿垫着底儿,再有这样一个舒舒服服的监狱等在前边,也就难怪纽约的犯罪分子有恃无恐,新泽西州和许多地方的罪犯都要把眼睛盯到纽约来了。
然而还有枪枝。“个人拥有武器和追求幸福的自由权利的神圣不可侵犯”,是早在二百多年前就写入《人权法案》中的。《人权法案》与《独立宣言》、《宪法》并称为美国的根本大法,《人权法案》中规定了的事自然不是随便可以改动的,个人拥有枪枝由此也就成了美国社会的普遍现象。据统计,美国个人拥有的枪枝为两亿两千万支左右,几乎达到了人均一支的水平。
枪枝、监狱、废除死刑,三者合而为一,纽约的犯罪率高居全国前列,被国际旅游组织列为十大危险旅游区,也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在唐人街,意外地,我们得到了一次领略的机会。
为了让我们吃上合口的早餐,到达纽约的第二天清晨,导游小姐把我们送到了唐人街。远离祖国,大家对唐人街原本有着说不尽的亲情,纽约的唐人街又闻名遐迩,一路上大家全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可等目的地到达,巴司向那儿一停,一个个全愣了神儿:街道破旧,地上垃圾堆积、污秽不堪不说,沿街的墙壁上一律被人用墨汁、油漆涂抹得乌七八糟、惨不忍睹,那情景比起二十几年中国的“****”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导游小姐告诉说,那是一伙墨西哥小流氓的杰作,尽管警察和市政当局明令禁止并且采取过许多严厉措施,也还是丝毫不起作用。
“这一带的罪犯厉害得很!杀了人,经常是一哄而散就拉倒了,警察一点办法都没有。”
身临其境,又经导游小姐这样一介绍,大家满肚子的热气一下子全凉了。下车后,只好互相照应着,集体进到一家餐馆吃了饭,又集体回到巴司上。中午,据说是为了方便大家买东西,巴司再次开进唐人街。这时的唐人街比起早晨来热闹多了,街道两边几十上百家店铺一齐招徕着顾客,街上人来熙往跟个大集市差不去多少。这一次因为有的要去买东西有的要去吃饭,大家自发地分成了几个小组。我与两位女士——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李玲修、翻译汪小姐约好要去吃饭。可穿过人群,走出不过三五十米的样子两位女士便停下了,说是宁可饿着肚子不吃那个饭,也要回到巴司上去:街道两旁站着不少游手好闲的黑人,两人衣着鲜艳,又把仅有的一点外汇带在身上,担心会遭到抢劫或者袭击。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纽约的唐人街,竟然到了让游人连顿饭也不敢去吃的地步,真是要多荒唐有多荒唐!然而身为男子汉的我,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女士受委屈去了。
抢劫和袭击总算没有发生,可两个小时过去,大家重新回到巴司上时,著名作家从维熙、赵大年的二百多美元已经落进了几位黑人青年的腰包,一向大大咧咧的我,也花二百美元,买下了一部连影儿也留不下一张的“高级照相机”。
这也太不象话啦!简直是!简直是……
导游小姐却若无其事地说,在纽约,唐人街并不是最糟的,类似的地方还多得是。
一次亲身经历,使大家对纽约的混乱、纽约的犯罪有了深切体会,再次途经生死线时,已经没有谁笑得起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的倒是那句引起了不少争议的名言:“纽约是天堂,纽约是地狱”。人权、人道的确是应当维护和倡导的,但又怎么可以滥用和失去限制呢?滥用和失去了限制的人权、人道,带给人们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所幸的是在我写这篇文章时,大洋彼岸终于传来了纽约州议会决定恢复死刑的消息。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看到一个更加美好的纽约。
春风秀
早就该给春风“秀”上一把了。置身于这样一个缤纷斑烂的年代,“秀”已成了一种时尚,“秀一把”也早已成了不少人,尤其是有头有脸的人们的一种本能。春风为什么不可以也“秀”上一把呢?
这自然是我的自言自语,与春风无关。春风依旧默默地、一如既往地、一刻不停地吹拂着,从过去吹到现在,从天空吹到地上,从江河吹到原野,从荆棘丛中、芦苇梢头吹到芸芸众生、佛祖神灵。
最初的念头起自于三年前。那是冬天最冷的时节。济南冬天的冷原本摆不上台面,但因为那几天下了一场雪,北风特别硬,裹着棉衣穿着棉鞋,也还是觉出了萧杀和颤栗。从算不上高的山顶下来,走过一片草地时我无意中蹭了几脚,竟然发现枯干的草根下正在透出几缕新绿;那柔弱如丝,不仔细压根儿看不出来,头顶上还顶着一层浮土和枯叶,却分明在暗暗地积聚力量。我一怔,这才意识到春风已经来了,渗进泥土和生命之中去了。接下每次从山上下来,我总要到草地看上几眼。如此不过二十几天,便眼见着那新绿冒出地面,渐而伸张扩展,以至于染绿了整个草地和山坡、树林、天空。
有感于自然界的巨变,有感于生命的化育和勃发,有感于春风的温暖、温柔和难以觉察的持续、坚韧,一股敬仰之情悠然而生。几天后,一首标之以“春风”的诗便出现了:
雪压冰封破隙来,
如丝若缕潜入怀。
落木无声生新绿,
寒山有意萌青苔。
日出日归柔情现,
月盈月亏山河改。
世间若论巨无霸,
浪漫春风不需猜。
诗说不上好,但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我拿给女儿看,女儿指着最后两句说:“你要告诉别人的不就是这吗?”
的确,的确!古往今来,赞颂春风的诗天知道多少,而感动于我和为我所特别看重的,却是春风化育生命、改造世界的力量和方式:没有狂燥,没有暴虐,没有欺骗,没有惊心动魄,有的只是温暖、温柔——一点声息没有的、轻云淡水般的温暖和温柔;与之相比,那些冰雪、雷电、山崩、海啸……都实在不值一提。
第二年的春天也即2006年的春天开始不久,我便来到远隔千山万水的匈牙利。因为与俄罗斯同处高纬度地区,途经俄罗斯时从飞机上又亲眼看到了西伯利亚冰原的荒凉与恐怖,我对匈牙利的春天原本不抱什么幻想。然而,当汽车拉着我们——中国作家访问团的几位同事——在布达佩斯街头兜过几圈,沿着蓝色的多瑙河一路前行时,我看到了一树树如花似染的新绿,一丛丛盛开的三角梅,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金黄如染的菜花。那一刻,我说不尽的感叹,感叹春风是如此得宽厚博大、无私慷慨:她没有遗忘这片土地,正像没有遗忘任何一片孕育着生命和希望的土地一样。
在度过布达佩斯的第一个夜晚之后,一首“新绿”诞生了:
轻烟四月上树梢,
新绿更比桃花妖。
才道中州人心暖,
更叹东欧春风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