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新、晨玉的做法让晨军也觉出意外。竞选竞选,那是成败沉浮的较量你死我活的较量,互相攻讦乃至于编谎言、下毒手都可谓屡见不鲜,智新竟然要凭一个口号和几条“纲领”参与竞选,真是太可笑太难以理喻了!然而让他吃惊的是,那一个口号和几条“纲领”在群众中引起的反响,比起自己精心策划的行动似乎还要大。对爸爸的威望晨军不无疑问,对爸爸的某些做法晨军也不是没有看法,可处在眼下这种情况他是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倘若爸爸已经到了人心尽失,振臂一呼就要土崩瓦解的程度,他的结局可就惨了……
晨军的担心没有多久就得到了证实:自己费尽心思只得了六百多票,而智新轻轻松松竟然得了一千八百多票。结果公布,年传亮瘫在椅子上起不来了,晨军也如同一块石头落到脑袋上。哭得最多的是晨玉,望着台上双手高举被众人簇拥着的智新,再看着台下被人搀走的年传亮和晨军,晨玉悲声大放,一直哭成了一个泪人。第二天上午她直奔医院,得到的消息是年传亮昨天回来一头栽到床上就没起来,眼下已经到了相当危急的程度。
“爸——”晨玉扑到年传亮床前哭出了声儿。
“病人心脏不好,请家属不要哭。”值班大夫警告说。
哭声被制止,泪水还是不停地流。年传亮听出是晨玉,眼睛眨了几眨到底也没睁开。晨玉知道这是爸爸不肯原谅自己,越发把眼睛哭得红了。“哭什么哭!把人气成这样了还有脸哭!”晨军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你怎么跟你妹妹说话?你想把你妈也气死啊!”水娟一声呵斥,晨军才一甩手出到门外去了。
时到下午,年传亮病情稳定和睡下了,晨玉才把晨军叫到晾台上说:“你下一步打谱怎么办?”
晨军说:“怎么,连我下一步你们也要管?”
晨玉说:“我可是跟你说正事。智新让我给你传话,希望你能留在村里。”
“什么,他希望我留在村里?他不是神经出毛病了吧?”
“看你那个熊样儿!智新才不像你呢!他是觉得你有能力也有想法,留在村里对事业有好处,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是他想利用我吧?那你告诉他,我晨军要的是施展才能的平台不是被人利用,让他死了那个心吧!”
一场选举战结束,智新就没有平静过。昨晚鞠也凡、卓守礼等人放了不下几百挂鞭炮,把锣鼓一直敲到了下半夜。今天一早为了庆祝卓家相隔一个甲子终于重新夺回村权——六十年前,在卓立业、卓立群、卓立家等人的支持下,卓家一位先人曾经当过一段海牛岛的村长——卓守礼和卓家的几位头面人物,特意安排了一场大戏和一次盛大的家族庆典。放鞭炮、敲锣鼓表达的是群众的喜悦,智新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卓家的大戏和庆典智新就不肯接受了。“我是海牛岛多数群众选出来的,怎么能说是卓家一族的胜利?跟那个六十年前又怎么挂的上钩呢?你还是赶快拉倒吧!”智新说。“那不可能!你是卓家的后代,也是卓家的人把你抬上去的!卓家的庆典你要是不参加,可别说我让人把你给抬了去!”卓守礼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行吧!”智新只得一面应着一面想着逃避的办法。听说晨玉要来医院他也要来,是晨玉担心他来了事情会更糟才劝住的。“人总得干出点事业来才行!你告诉晨军,只要他愿意留在村里,他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郭百行的那个新项目也可以交给他负责。只要大家合起劲来,海牛岛的民主繁荣实现不了我就自动下台!”分手时智新特别叮嘱说。晨玉想把这个的意思跟晨军说清楚,屋里传来年传亮翻身的声音才只得刹住了。
年传亮是睡过一觉醒来的。一连两次选举他把病情置之度外,为的无非是一个子承父业世代昌盛,何曾想落下的竟是一场惨败和奇耻大辱。原有的骨癌加重只是一方面,心脏上的隐疾也暴露出来:以前从没出现的心悸和心绞痛差一点要了他的命!因为病情好转,又喝了一碗洋参桂圆汤,自觉身上有了力气,晚上晨玉、水娟走后,他把晨军和雨雨也打发了。两人走时不到十二点,年传亮躺在床上想再睡一觉,哪想两眼一闭,出现到面前的全是过去的事儿:从偎在母亲怀里要奶吃到站在岸上看爸爸捉鲨鱼、斗鲨鱼,从捕青鱼写血书到改革开放和成了比卓立群还要势力得多威风得多的经营者创业者……想这些时心里洋溢的全是得意,而一想到选举,眼前出现宣布投票结果的情形,胸口就如同压上一盘石碾,心脏就野牛撒欢般地狂跳不止。他恨智新和晨玉,也恨村里那些干部群众:海牛岛没有我年传亮能有今天?你们却把我年传亮当成破布扔掉了……越是悲愤心脏越是向外蹦,他这才慌忙坐起,把自己从噩梦般的惊颤中挣扎出来。这样睡一阵惊一阵躺一阵坐一阵,直到将近凌晨时才睡着了。睡过一阵,依稀中听见有人喊:“传亮回家了!传亮回家了……”他先以为是错觉,可越听越真,听出是父亲的声音;不是那种雷霆火爆的父亲的声音,是溢满亲情和慈爱的父亲的声音。“传亮回家了!传亮回家了……”接下传来的是母亲的呼唤。母亲的呼唤里带着说不尽的柔情,一直渗进心里,使他仿佛回到了少年的时光。“爸……妈……”年传亮醒来了。可年打雷和筱月月的声音却消失了,消失到窗外的花坛里了。他爬起来,带着一种难以遏抑的渴求急急来到阳台上。院子里大雾弥漫,天地被交融一起混沌一起,花坛里更是一片迷茫;年传亮却分明看见年打雷、筱月月站在花坛里一边招着手一边呼喊着:“传亮回家了!传亮回家了……”
“妈——爸——”年传亮跨过阳台的围栏,从二楼跳进花坛,又从花坛径直向前奔去、爬去……
两个小时后,值班大夫找到年传亮时他的手脚已经僵硬,脸上却还带着笑:一种任谁也说不明白的笑。医生们好一阵紧张,得出的结论是死于心脏病猝发,与从病房阳台上跳下去没有直接关系。
遗体告别仪式被安排在海牛岛小礼堂里。参加告别的人很多,卓守则也出现在告别的人群里。年传亮是他的仇家也是他的亲家,更重要的是他要来看一看这位当年差一点活埋了自己,后来又几次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死后会是一种什么模样。可当他面对年传亮瘦削的眼看认不出来的体型和蜡像似的面孔,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悲怆,泪水也差一点流了出来。对于选举他本来是坚决不参加的,第一次选举他就没有参加。一次刻骨铭心和痛楚彻骨的经历,使他看透了一切也看透了家族和儿子。对于儿子他无可原谅,即使以董事会的名义聘请他出任泰明蜂鸟总顾问也无可原谅。第二次选举,他仅仅是出于对村权世袭的痛恨才回村在年传亮的名字下面打了一个叉,在儿子的名字下面打了一个勾。何曾想那一下叉,为自己与年传亮将近半个世纪的恩恩怨怨划上了一个句号。
从告别厅出来,走在海边的沙滩上,卓守则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父亲那蜷曲着的、沾满血污上面还落了一层苍蝇的遗体。不!他从心底深处发出呼喊。不!决不……人生是如此短暂,管你生前如何显赫英雄,死后依然可怜得让人难以置信。“人富思恶、人能为恶者天下熙熙不绝于道;人富思善、人能为善者才是最为难得……人的生命价值与年龄、家族、财富并没有多少实际联系。”卓守则想起这是谁的话来了。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读了起来。
那是华云的信,是华云写给他的回信,一个小时以前刚刚收到,粗粗地掠过几眼收起来的。
亲爱的守则哥:
远离家乡和亲人,我多么高兴能够这样叫你一声,这不仅因为你在信上第一次把我叫成“亲爱的华云妹”,更因为站在库尔德林大草原,站在老科学家长眠的土地上,我仿佛重新回到年轻的岁月,回到那些虽然悲苦却也美丽的时光。苦难不仅对于成功者是一种财富,对于我们这些平凡而又渺小的人同样是一笔财富,一笔值得永远珍惜和怀念的财富!
带着你和亲人们的嘱托,重返库尔德林大草原后我第一个来到的就是老科学家的墓地。墓地还是那么安宁,周围还是那么绿草茵茵;胡杨树和云杉林还是那么拔地矗天、高傲雄奇;数不清的伊犁马和牛羊獾兔,还是那么悠闲逍遥;黑蜂也还是每天都在把满山的花香、满世界的花香,汇聚到那座养育了我和凯华,也养育了你和数不清多少落难者的院落。站在老科学家墓前,我心里升腾的唯有无尽的感念。
我告诉说他的女儿回来了,他的遗愿正在变成现实,他的生命在中国延续也在非洲延续——凯华前几天已经来过电话,要我代他向爷爷献上一束鲜花,说过不了多久他也要重返库尔德林了——我祈望老科学家在冥冥中的凝视,因为那不仅是我也是许许多多自愿献身者力量的源泉。
大乳峰还是那么伟岸静谧地屹立在远方的蓝天下。我得承认,从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想到了妈妈那非同寻常的大乳房;而在我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和面对她的容颜时,我的想象再一次得到了证明。那的确是一只巨大的乳房,一只历经亿万年风雨和汇聚了天地精华、天山精华、冰雪精华的大乳房。那一刻我想到了妈妈,慈爱的、一去无返和永远滋润着我的生命之树的妈妈。九天有灵,但愿她也会注视自己的女儿,给女儿以智慧和力量。
去大乳峰是在两天后,一起去的有当地的领导,有北京、武汉来的老科学家的学生,有当地的哈族牧民,也有不少自愿前来为开发大乳峰奉献劳动的人们。不求报酬只求奉献、不求浮名只求真诚、不求一时功业只求永久造福于人类社会,是大家唯一和共同的追求。老科学家说过,开发暖冰矿必须有一批与暖冰矿一样晶莹剔透的人。与我一起行进的正是这样一支队伍。我为这支队伍而自豪。因为只要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队伍,希望之光就会照耀在我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