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的天价眨眨眼成了五千,卓守则说不出得后怕和兴奋。但他笑了笑忽然说:“三千吧,两幅三千我多买你几幅。”店主沉吟了沉吟说:“你能要几幅?”卓守则说:“这你不用管,你拿来我挑就是了。”店主咬了咬牙说:“也行,算我拉你这个主顾了!”当即把徐渭、齐白石的两幅包好,从里屋又抱出一卷张大千、任伯年、王铎、启功让卓守则挑起来。卓守礼心里说这么便宜的名人字画,可比送茅台酒、皮大衣合算多了!连忙嚷着:“老板老板,给我也拿几幅来!”这一来,店主就乐得恨不能跳起拉丁舞来了。
一幅徐渭的《榴实图》和五十五万元的发票以及保真鉴定书摆到展重阳面前时,展重阳脸色顿时变了,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他情绪冲动地在客厅里打了两个旋转,对卓守则说:“我跟你说:这样不好、不好!你老卓再怎么说也不能这么个搞法啦!”
卓守则倒是心平气和:“展书记别急呀,我这可是自己买回来欣赏的。”
“那……那你送我这儿干什么?”
“我这不是想让你帮着鉴赏鉴赏嘛!徐渭可是比齐白石名气还大,这幅画你也是第一次见吧?跟你说,我欣赏了两天,还真是精神享受!你呀,也体会体会。”见展重阳真的做出一副欣赏的样子,卓守则才又说:“不用急,放你这儿慢慢体会就行。什么时候体会够了,再说够了的话。”
这样说展重阳的心才平下了。《榴实图》被挂进卧室“欣赏”了十几天之后,展重阳在全市企业改制情况交流会上讲了一段话:“有人说企业改制就是党委政府扔包袱、丢破烂,凡是转让的都是垮台和不赚钱的企业。这个说法值得我们深思。企业改制的主要目的是创建现代企业制度,促进经济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垮台的、不赚钱的企业可以转让,没有垮台和赚钱的企业也可以转让。这是个根本态度根本政策问题。今后凡是有人愿意出资和有把握搞好的都可以考虑转让。昨天我听说有人对泰明灯具厂感兴趣,如果情况属实的话我看倒不妨试试,闯一条路子出来!谢清,你们是不是可以研究一下啦?”
展重阳交办的任务谢清自然不敢马虎,泰明灯具厂转让的事由此成了定论。只是在转让协议上谢清把乳胶厂和花生果厂也搭上了。他说:“就这么定了:这两个厂加起来算你三十万。你要大发展、办大企业,没有大地方怎么行呢?我们党委政府对你可是够支持的啊!”只是到这时候,卓守则才勉为其难地说:“行了谢书记,反正这个破烂王的名声我也落下了,就算是我领了你的情了行吧!”
协议签订,并且作为经验出现到东沧和海州的报纸电视上时,吴有奇和泰明灯具厂的职工们才如梦方醒,而那时卓守则已经通过越洋电话,几次催促智新回国了。
春天回到洛杉矶,智新感受最深的不是花开草绿而是蜂鸟,几只盯在早开的花丛中的蜂鸟。“晨玉,你快看!”他指着一只比蜜蜂大不出多少,羽毛却极其绚烂的小生物喊着。那小生物正振着双翅,把一支管状的、又细又长的嘴巴探进花蕊,专注地吸食着花粉和微生物。
“呀!春天真的来啦!”晨玉惊叫着,仿佛只有蜂鸟振羽才是春天唯一的标记。
“真是太好啦!”郭百行也发着赞叹。他说蜂鸟是美洲特有的生命,来美国久了,每每就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有看见蜂鸟才会想起万里之外的中国和亲人。正是为着这个理由,他才把自己研制的抗癌新药,与这个美丽特别的小生灵的名字联到了一起。
“我爸昨晚又来电话,非得叫我回去不可。说是灯具厂原先那个厂长不肯接受他的高薪聘请,厂里人心浮动,我再不回去他那四十万就算是白扔了。”
“四十万,哪儿又来了个四十万?”晨玉问。
智新说:“转让费呀。协议上说的是四百万,实际四十万厂子就归了他。厂子如果垮了,可就收不回来了。”
晨玉说:“那么大一个厂子四十万,可真够便宜的了。”
“你就说怎么打算的,是真心不想回去还是回去也可以不回去也可以吧!”郭百行用一个大哥哥的口气。
智新说:“我当然不想回去。我爸那个人tolerance(心胸)特别narrow(狭隘)。再说一个乡村工厂我连是个什么样子也想不出来。”
“晨玉呢?”
“要我说,干事业不一定非回中国,回中国也不定非回东沧和海牛岛。世界那么大,施展才能的地方多得是,当然没有必要眼睛只盯着一个小渔村。”晨玉说。三年前她与智新成了朋友,特别是来到洛杉矶和关系明朗化时,为了躲开双方家庭的干扰,两人就是说好要远离家乡父母,开创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的。
郭百行说:“行,你们俩这个态度我赞成。什么老家呀接班呀遗产哪,没多大意思,人一辈子关键是得自己闯出一番事业来!要不这样,‘蜂鸟’的临床马上结束,下一步的任务肯定是向国内打。你们愿意的话咱们还一起干。单是国内的科技园和高新开发区,已经来过十几封邀请函了。你们还怕闯不出一番大事业来?”
智新说:“这倒是个路子。以‘蜂鸟’的疗效和科技含量,回到国内肯定会受到欢迎!”
晨玉说:“好哇,你爸再来电话你就告诉他在国外已经有了公司和合作伙伴,省得他再费那个心思!”
事情说好,卓守则再来电话时,智新果真把“蜂鸟”和为着“蜂鸟”将要创建的大事业说到了前面。卓守则一听急了,说:“什么!你压根儿就不想回东沧和海牛岛?你是想把你爸和卓家扔到茅厕坑里去吧?我告诉你,你是卓家的老大,卓家的将来都在你身上!你要是想溜,说到天边也是没有影儿的事儿!”
智新说:“爸,你怎么除了卓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呢?好,就算是为了卓家,我也得在外边风云集会,不能回到小河沟里对吧?”
卓守则说:“小河沟?东沧和海牛岛是小河沟?能得你!这么大的厂要是从头来够你半辈子忙活的!再说这不是等你回来扛大梁吗!你小子再胡思乱想,小心我先煽你两巴掌!”
智新见好说不行,便借口学校组织到欧洲考察,把凡是卓守则和东沧来的电话一律拒之门外。这一下卓守则没了办法,智新和晨玉才好歹把精力集中到“蜂鸟”的批号和生产准备上。一种中国人发明的、采用中西医结合方法研制的抗癌新药,疗效再好,要被美国人接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郭百行和智新、晨玉调动起全部能量,才算是把批号跑下了。为了庆祝,那天几个人在日本人开的一家山顶餐厅里,点了一桌子的蔬菜沙拉蔬菜糕点。因为高兴,手机响时智新看也没看就接了,一接卓守则那被火烧了似的声音就出现到耳边了:“智新吗?你小子这么长时间跑哪儿去了?你是想把你老爸吓死怎么着?你没出事吧?不是躺在医院里或者少了一条腿、一只胳膊吧?”
智新有心借机吓唬几句,听他确是慌了神儿,才把去欧洲考察的话又说了一遍。
“哎呀呀你这个浑小子!再找不着,你爸就该到医院里去躺着了!”卓守则犹自惊魂难定。
“你那厂子怎么样,没事儿了吧?”智新问。转让一个多月按说也该恢复正常了,而那正是智新所希望的。
“你还好意思问!厂子全乱了。不是有人帮着说话,那个吴有奇到现在也不接受聘请,那我可只有上吊了!”
“这不就行了吗!你不是说那个吴有奇很有本事吗,只要他继续干事情不全结了!”
“结啦?那个吴有奇原先跟我挺对眼儿,关键时刻你看怎么样?得有自己的人!办企业没有自己的人那是绝对不行懂了吧!别的别说,你就说什么时候回来吧!你要是不回来,明天我就买飞机票到美国去!我说到做到,你小子就说应不应吧!”
这一下轮到智新慌了,说:“哎呀爸,你别急急急急行吧?你总得让我再想想想想几天吧?”
“想也行,三天。三天没有话儿你到机场接人就行。我就不信我的儿,就能把老爸和祖宗都扔到太平洋里去!”
一连三天卓守则没有再来电话,智新和晨玉越发觉出了紧迫和压力。回去,两人都不甘心;不回,卓守则来了少不了一场风波,最后的结果也很难意料。两个人思量来思量去,直到第三天半夜还是没能拿定主意。“睡觉,睡觉!”因为说好明天要跟郭百行跑“蜂鸟”试生产的事儿,两人只得睡下了。
太平洋的波涛远远地、低低地吟唱着,如同一支古箫在吹着催眠的小调。伴着月色和古箫,智新、晨玉不一会儿便进入一种清明浩渺的境地,眼前全是无边的阳光与和煦……这样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两人耳边忽然响起了“哞哞”的声音。那声音先是隐隐约约,仿佛来自天际某个角落;响过一阵便清晰起来,活像一只牛在叫。两人半梦半幻中以为回到了小时候的海牛岛,于是一个激灵翻身坐起。一经坐起“哞——哞——”的叫声便骤然嘹亮起来。雾号,这不该就是海牛顶上的雾号吧?智新和晨玉的脑子里同时升起一个信号。信号一经升起,雾号立刻便如歌似吟地向两人心中灌注,通体明亮、犹如一尊巨大火炬的海牛顶出现了。火炬点燃了两个人的心,埋藏于两人心底深处的神圣被唤醒了,智新、晨玉不一会儿便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了……
智新返乡的消息带给卓守则的是说不尽的欣慰。十年异国他乡十年倾心栽培,他的儿子终于要回来了,要担起卓家的明天来了。他请来一队人马,对小洋楼进行了一番装修整理,把家具和一应用品也全部换上了新的、跟得上时尚潮流的。接机是在青岛,时间是提前四十五分钟。汽车停好,问准上海来的班机正点到达,卓守则和卓守礼走到机场前的草坪上时,忽然发现年传亮和大路从候机厅出来,也正向机场出口那边去。卓守则一个怔愣,说:“你看那是谁!”卓守礼看过一眼骂道:“怎么是这两个混蛋!”看出年传亮、大路也是来接人的,卓守则、卓守礼只得退到一边,把目光远远地朝向机场出口那边投去。
年传亮确是来接人的。晨玉离家六年,从大学读到研究生,从日本读到美国,原本没有回东沧的意思,年传亮也没有一定要她回东沧的意思,天知道一个电话竟然就回来了。女儿回家,他当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为着接机,他和大路已经等候一个小时了。
“从上海来的478次航班已经准时降落,请接机的朋友们到机场出口等候接机了!”随着广播,年传亮站好了位置。晨玉二十三岁,是名副其实的大姑娘了,年传亮还是希望她像小时候那样,远远地看见自己便一边跑一边喊着“爸爸——”扑进到自己怀里;而自己也尽可以用力地亲着、搂着,把她举到天上或者抛向天空。
出机场的人并不多,先是零零散散几个,不一会儿变成了一伙几伙,不一会儿便又是零零散散,直到这时候晨玉出现了。她快步走到年传亮面前,喊了一声“爸!”把一口耀眼的牙齿笑成了一簇白牡丹花儿。
“好好好!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年传亮很为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女儿亲上几口而抱憾,却还是笑着,拉起晨玉的手亲了一下,同时在她腰上亲昵地拍了拍:女儿再大也毕竟是女儿啊!在这一切做过,并且接过女儿递来的一只小包时,年传亮这才发现帮着女儿把行李拉到面前的是一位高挺英俊的小伙子。
“哟,这是谁呀?”他眼睛一亮,断定这个小伙子与女儿有着某种不容猜疑的特殊关系。
“爸,你不认识啊?他就是……”
与晨玉见到年传亮的同时,卓守则、卓守礼也朝智新招着手:“智新!智新!这儿哪!”智新看到了,亮着嗓子应过一声:“哎,知道啦——”对晨玉说:“我爸他们也来了!”朝年传亮点了点头,说了声“大叔再见!”便离去了。
年传亮回头,卓守则、卓守礼的身影映进眼帘。他一惊,脸上立时阴云密布。“那个小伙子是谁?”他问。
“是谁你不会猜呀?爸,他可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晨玉用的是女儿特有的娇音。
年传亮注视着,见小伙子走到卓守则面前叫了一声什么,卓守则立刻满面笑容地把一只大手拍到小伙子肩上;小伙子转身又对卓守礼说了一句什么,卓守礼也把一只拳手擂到了小伙子胸前。
“怎么,他就是卓守则的那个呆子?”
“呆子?爸,你可真是!你看人家哪儿呆呀?”
“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跟他走到一起的?”已经像是审问了。
“怎么认识的?爸,你问得可真有意思!”晨玉一边把两只箱子向一起集中一边埋怨地说:“电话上不是跟你说了,我是陪着一个朋友回来的嘛!”
年传亮的眼睛一下子圆了:“你说的朋友就是他?”
“啊,我不是说过你认识嘛!你可真是的!”
年传亮大张着嘴:“晨玉,你……你是逗你爸开心吧?”
“爸,就是逗你开心哪!你不开心我还不高兴呢!人家可是美国毕业的经济学硕士!”
“我管他硕士不硕士!我就问你:你是碰巧跟他走到一起的还是……”
不远处那边,在看清同智新一起走出机场的是年传亮的女儿之后,卓守则也慌了神儿。“怎么回事儿?那不是年家的女儿吗?”
智新说:“啊,就是晨玉啊!”
“你……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还怎么认识的,我们是好几年的同学加朋友啊!”
“什么什么,好几年的朋……友?什么朋友,一般的还是那种特……特别的?”
“当然是特别的,不特别的能一起回来吗!”智新一点都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