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智新、晨玉突然做出的回国的决定,郭百行说不出的愕然。但听过海牛和雾号的故事,见两人确是下定了决心又露出少有的激奋。说:“好,你们回去好!咱们总说要‘建设中国、改造中国’,不回去说一万年也是白说!你们俩就算是开始吧!”当晚他特意把一伙同学召集到一起,为智新、晨玉办起了一个派对。舞跳过,酒喝过,歌唱过,祝福和希望说过,话题才转到回国以后如何应付两个敌对家族和父亲上。郭百行说:“要我说,你们干脆把婚结了,把生米做成熟饭,回去以后看他们能把你们怎么样?”智新说:“机票都订了,哪儿来得那么容易。”郭百行说:“不就是两桌酒席吗,你们要是同意,我来办好了。”智新说:“你问晨玉吧。”晨玉说:“这倒是怪了!为了回国还非得先结婚?这是十六世纪和旧中国呀?我还偏是不信呢!”郭百行说:“不信什么?你不是早就说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是最大阻力?怎么轮到自己就忘了呢!”
晨玉说:“就是没忘才不信呢!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剧要是在今天有人同情才是怪了!我和智新要是连家庭那点压力都顶不住,那个婚还结的个什么意思!”她瞟了智新一眼说:“我呀,还非得看看有的人能不能当逃兵不可呢!”
“你,你这这这这是说我?”智新把一只手举到面前说:“郭百百百行作证,今天就算说定了:两年以内谁也不不不准提结婚的事儿,两年以后要是有人当了逃逃逃兵可不带后后后悔的!”
“行了!‘建设中国、改造中国’第一个就从你们自己开始吧!我可是等着瞧了!”郭百行半是戏谑半是激励地眨着眼睛。
为了减少纠葛,智新和晨玉在飞机上就商量好,从走出机场的那一刻就公开两人的关系,给两个父亲一个措手不及。
“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卓守则的脸顿时黑下了。“你小子是故意气你爸玩的吧?”
“哎爸!我干吗要气着你玩啊?现在可是自由恋爱时代!”汽车开到面前,智新一手提着行李一手向晨玉招呼说:“晨玉!上车啦!上车啦!”
“知道啦!你等一等!”不远处传来了晨玉的回应。
卓守则慌了,说:“你想干什么?”
智新说:“不是回家吗?”
卓守则说:“我的车可不许年家的人坐!”
“爸,你也太太太太……那我们不坐你的车,打的的的的……好了!”智新向不远处的一辆出租车招起了手。
“你小子还反边啦!”卓守则不由分说把智新推进汽车后座,与卓守礼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智新向车外探着脑袋要跟晨玉说什么,卓守则却把车窗关了,同时对司机命令道:“开车!快!”
晨玉那边应过智新一句,对年传亮说:“爸,我坐那辆车去了!”就要走人。然而没等她挪步,一只手就被死死拽住了。
“爸,你干吗呀?”
“干吗?那辆破车算什么!你爸这辆凯迪拉克,在东沧才没人比得了呢!快上吧,我的大小姐!”
他不容置疑地把晨玉推上汽车,没等坐稳就对司机说:“看准了没,前面那辆破宝马,甩了它!”
二十三
“爸,你可真会蒙人哪!我什么时候说过在国外不找男朋友的?”忍了几忍,晨玉还是不得不提出反驳,反驳用的也还是女儿跟爸爸撒娇的腔调。
从进门,没等晨玉洗把脸喘口气儿,年传亮就盯准了追,追,非要晨玉说出与智新的关系不过是一个玩笑的话来不可。
“你不说我也知道,像你们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没有个男朋友是不行,尤其出门在外。不过那跟恋爱和夫妻可是两码事儿。”年传亮口气里包含着宽容,也包含着理解。
“爸,你怎么老给人家向旁边扯呢?我跟智新可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你不是早就让我给你带回个满意的小伙子吗?人家真带回来了你又说是逗着你玩!你不该是高兴糊涂了吧?”
年传亮这才沉下脸来:“这么说是真的了?咱家和卓家的那些事儿,你不是知道吗?”
“嗨,我当什么呢!”晨玉说,“爸,你是说我爷爷和智新他爷爷的那些事儿吧?那可过去好几百年了,你还让我们记那呀?”
年传亮说:“好几百年?那你爸和他爸也是好几百年?”
晨玉拿出一包西洋参和两瓶咖啡送到年传亮面前,说:“爸,你呀,辛苦了大半辈子,好好保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智新说了,将来保证要让你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看着东西听着前半句话年传亮心里美滋滋的,听得后一句却又把脸沉了说:“晨玉,我可是跟你说明白,咱家跟卓家那是水火不容,你找谁当朋友我都不反对,就是找这个智新那是坚决不行!”
晨玉又把一个草莓布丁塞进年传亮嘴里说:“爸,这个口味特好,智新带回一大包,说是要给你留着哪。”
年传亮哭笑不得,只得抓住晨玉的手说:“我的小闺女,你可是你爸的掌上明珠,你总不会故意跟你爸作对,让你爸活不舒坦吧?”
晨玉说:“爸,让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哪敢惹你生气呀!”
年传亮说:“那你就听话,千万不能跟卓家的儿子谈什么朋友,更不能跟他好到一起。你要是跟他好到一起,不但是你爸你妈,就是你爷爷奶奶知道了,那也非得死给你看不可!”
晨玉说:“我才不信呢!我爷爷奶奶活着还不知怎么疼我呢!俺妈可是早就知道了,不信你问问!”她拿起一条毛巾要进卫生间,却又呲着一口白牙说:“爸,我洗洗脸你不会不批准吧?”
年传亮见她这副神情,只得叹一口气随她去了。对于这个宝贝女儿他就算铁起脸来也还是没有办法。但晨玉进到卫生间刚刚扭开自来水管,他又叫住说:“晨玉,我再问你一句话行吧?就一句。”
“你是老爸对吧?问一百句那也是对我的关心对吧?问哪!”晨玉做出一副准备受审的样子。
年传亮倒有点不自在起来,头一扭出到外屋。
晨玉说:“爸,这可是你自己不问的,以后我可是不想听你再问了啊!”
“那不行!”年传亮回转身来,“我就问你,你跟那个智新没……没领结婚证吧?”
“那倒是没有,”晨玉坦坦荡荡,“不过有什么两样吗?我们可是一起生活了一年多。”
年传亮一怔却随即露出笑脸说:“那就好!那就好!行了,你洗脸吧,洗完脸赶紧睡一觉。我叫他们给你煮大对虾吃!”
晨玉说:“爸,你以为没领结婚证风一吹就散了是吧?这你可不懂了。这一次,我可是和智新一起回来创业的。”
“创……业?不会是为的那个灯具厂吧?”
“不是才怪呢。”晨玉说,“他爸非逼着他回来,说再不回来厂子就泡汤了。我们原先是准备在美国创业,这不是没办法了嘛!”
年传亮卷了舌尖。对于泰明灯具厂转让,年传亮一开始抱的就是否定态度。“什么狗屁经验!那么大一个厂二百万就成他的了?那不等于白送吗?里面没有浑水才是见了活鬼!”吴有奇不肯接受卓守则的高薪聘请,不少工人上访怠工,其中就有年传亮的影响在起作用。灯具厂垮台、倒闭、赔得一塌糊涂才是年传亮求之不得的,天知道自己的女儿……年传亮觉出了悲怆。
“我跟你说啊!”他以少有的严厉的口吻说:“你跟智新交朋友我可以不管,但灯具厂的事儿你绝对不能管!”
“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说起来就多了,归根结底是你爸不想让你搅和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里去!”
晨玉说:“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爸,和平和发展可是全世界的大主题。你看看,现在除了非洲和中东那几个小国你拼我杀,谁还干那种蠢事!”
年传亮说:“真像你说的就好了。发展就不拼不杀?是美国跟日本不拼不杀还是日本、美国跟中国不拼不杀?没有的事儿!”
晨玉说:“你说的那是国际竞争。你看看哪个经济发展快、生活水平高的国家,不是一心一意发展经济?爸,你就想开点吧,把过去那些没用的丢到茅厕坑里去吧!省得把你给压老了!”
年传亮心想真要都是过去的事儿、能丢进茅坑里去倒好了!嘴上却说:“晨玉,按说你也不小了,可有些事你还是不懂。这么说吧,你爸的仇也罢对头也罢你都可以不管,你姑你总不能也不管吧?要是她知道你跟智新好,还要帮着他爸办企业,她不骂你一辈子才怪了!不是智新他爸,她能倒霉到现在这份儿上吗!”
“爸,这你可说反了。”晨玉乐着,“我和智新的事儿俺姑可是早就投了赞成票的。这一次我回来俺姑也是支持的。信在我包里,你要不要看一看?”
晨玉洗了脸,又进到洗澡间里放起水;边放边哼着蓝调。年传亮叹一口气出到院里。院里一盆吊篮刚刚发出几串新叶。他浇了半瓢水,一抬头看到了西山上的那座小洋楼。小洋楼盖起十几年还是一点都不落后,外墙刷成乳黄色之后就跟新盖了一座似的。他知道卓守则那完全是为了儿子,心里说:小子,这一会儿你也轻松不到哪儿去了!
卓守则把儿子接回家,饭没顾上吃衣没顾上换,第一件事问的就是与晨玉的关系。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跟年传亮的女儿产生爱情,更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把年传亮的女儿当成真爱甚至于要结为夫妻。可听智新把两人从相识到相知、相爱的过程说到面前,卓守则不信也得信了。
“不可能!我告诉你,永远都不可能!”卓守则不仅仅是震惊而且是震怒了。
智新说:“爸,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儿,是现实,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
卓守则说:“我告诉你智新,你小子听明白了:只要是你还姓卓,还是我卓守则的儿子,你就不能跟年家的人拉拉扯扯!你爷爷死在谁手里你不知道?你爸爸差一点死在谁手里你没听说?你不报那个仇也就罢了,要是还跟年家攀亲结好,可就别怪你爸不认你这个儿!”
智新早就知道跟父亲少不了一场较量,心想要闹就向大里闹吧,便反击说:“这倒是怪了!你宁肯不要我这个儿也得要仇恨是吧?你和晨玉她爸是对头,我和晨玉就得是对头对吧?那你想叫我干什么呢?是放火还是杀人你说吧!”
卓守则不屑地瞟过一眼说:“就你这样的?哼!”
智新说:“我这样的你瞧不上眼儿是吧?行,你看着!”他进到伙房,拿出一个打火机一只油桶,又把一把菜刀别到腰上说:“爸,我这就就就走!去给你和我爷报报报仇去!”
卓守则知道他是斗气,有心不予理睬,又怕真的激起他的火,闹出事儿或者让村里的人听到风声,只得上前一步揪住智新,把打火机和油桶、菜刀夺下了。“你小子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不当你爸的叛徒,你爸就得给你烧高香啦!”他骂着,“反正你就是把天说下来,你想把年家的闺女领进我的门,那也是做梦!”
“行啊!”智新忿忿然在嚷着:“这可是你你你你自己说的!这一次是你逼着我们回来的吧?既然你不准我们进你你你你这个门,我们可以走,一辈子都不进你你你你这个门啊!”他噌噌几步进到大厅,把刚刚打开的一个旅行箱收好锁好,提着一个拉着一个就朝门外去。这一下不仅卓守则怔住了,一直在门口抽着烟的卓守礼也赶紧拦住智新,一边夺着行李一边喝道:“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哎呀跟你爸这是生得哪门子的气呢!哥,你也真是,智新刚到家什么话不能慢慢说!这是搞得哪一套哇……”
拜见青草是在第二天上午。智新病好第一次回家时,就提出要把母亲接到美国治病去。卓守则没同意,却让他陪着青草到淄博去做了一次PT,把病穴和病源找出来了。回到洛杉矶,为着母亲治病智新写了不少帖子、求了不少专家、也寄了不少药。青草生活上不需要操心,又经过这么多年治疗,病情已基本得到控制,只是因为年龄和接触人少的缘故,脑子和手脚明显迟钝,一头原本灰苍的头发越发地灰苍了。她还是住在卓守则当年翻建的房子里,只是家里一应杂事要自己料理,屋里炕上也就有些杂乱。智新、晨玉进门时她正在屋里择菜,见儿子带着女朋友进门顿时慌了手脚,一边收拾着一边就埋怨说:“你这个孩子,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呢。你看看,这不是让人家笑话死你妈了吗!”
智新说:“妈,你放心,没人笑话你。”晨玉说:“大婶,我来吧。”就接过笤帚扫起来。
青草欢喜得又是要烧水又是要炒花生米、做荷包蛋——三十年前家中来了客人,那要算是最高规格的招待了。
智新说:“妈,你别忙活,我和晨玉什么也用不着。”
晨玉先扶青草坐下,剥了一个香蕉看着她吃了,又打开包,把从国外带回的几套衣服摆到青草面前。她拿起一件薄毛衣,帮着青草穿到身上说:“大婶,太好了,你穿上少说也得年轻十岁。”
“是啊?”青草照着镜子,喜得满脸开了花儿。
“妈,晨玉说往后让你什么也不用愁,只管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就行了。”
“好,那敢情好。”青草应着。
“俺大伯还经常来吧?”晨玉随口问了一句。在她的印象里卓守则对青草还是蛮好的。“他哪有心思管我呀。”青草摇摇头,目视智新说:“说是又找了一个,给你生了一个妹妹。”
智新吃了一惊。爸爸个人的事儿他从来懒得去问也懒得去听,这个消息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爸爸已经六十多岁了,怎么可能……他想问个明白,嘴张了几张却没能问出声儿来。
“说是要超过你爷爷,你爷爷娶了五个老婆生了六个孩子,他才是第四个……”
晨玉眉头尖蹙,一个直直的白白的脖子越发挺立起来。她望了望智新,智新心里生出的是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一家大宅院,一位身着马褂的老财主,身边跟着一群小老婆,小老婆后面跟着一群孩子……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一百年前,满清王朝统治的年代。
“你那个爸呀……”青草抹起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