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守礼说:“哥,你不是睡反觉了吧?灯具厂是给展重阳立了大功的,吴有奇又是展重阳的亲信,他能说那个话才是邪了!”卓守则说:“什么事儿也是人干的,我总不能按着谢清的摆布,去给他当破烂王吧。”
找展重阳是一个礼拜之后,展重阳从省党校学习回来之后。因为省党校里学的是企业改制,说起回海牛镇看厂的事儿展重阳立刻来了情绪;可说到泰明灯具厂展重阳的情绪就变了,说:“哎哟这可是大事。企业改制有多种形式,灯具厂搞股份制是上上下下都同意了的。再说你又不懂灯具,真转让给你你干得了吗?”
卓守则说:“你展书记说得好,什么事儿都得我干不毁了?我也得靠能人嘛。我比镇上那些人还笨到哪儿去了不成!”
展重阳说:“说是这么说,吴有奇那可是真有两把刷子,要不乔海运还不知狂到哪儿了呢!当时连我都悬着两尺高的心。”
卓守则说:“这也好办,你说个话把厂子给我,我还聘吴有奇当厂长不就得了,工资可以给他加倍!”
展重阳说:“这个话我可不能说。你还是找谢清吧。”
卓守则说:“是谢清让我找你,说只要你点了头他保证不拦。”
展重阳说:“你听他的!镇上的事儿他们不拿主意倒来找我?你看我不收拾他!”
卓守则说:“别别……”没等再说下去,市委办公室主任领着几个人进屋,卓守则只得起身告辞了。
第一次碰了钉子,卓守礼说:“拉倒吧,这个事儿我看也没多大希望。再说你干吗非盯着一个厂子,别的不也一样吗?”
卓守则说:“你说得简单。我是不干拉倒干就干个大的。灯具厂的底儿我知道,市场要多大有多大,关键是没形成规模。我要是再投他一千万,说不定还搞出一个世界名牌来呢!卓家要有大发展,这个机会抓不住可是不行!”卓守礼说:“行,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大劲儿,我寻思咱兄弟们混到今天也差不离了呢!”卓守则说:“你小子只看眼皮子底下,就没看看人家香港美国那些大企业家。卓家将来要是能有那一天,那才真是……”卓守礼说:“那怎么办,还得找展重阳?”卓守则说:“不找他找谁。谢清那儿你就是送一座金山他也不敢应。展重阳就不一样:东沧这么大,一个乡镇灯具厂不过是一根汗毛。”卓守礼说:“他要就是不肯说呢?”卓守则说:“那不就在咱了吗。咱要真叫他说,他不说就行了?”
认定要逼展重阳说话,卓守则把心思都集中到怎么“逼”上了。他一边找海州和东沧的几位老领导,帮着在展重阳耳边吹风,一边就把主意打到书画上。书画热实际上是书画送礼热。书画送礼,开始一般性的,包括海州、济南那些所谓名家的书画还吃得开,随着热度提升,当地一些有职有权的官员,一般性的包括海州、济南那些名家的作品就瞧不进眼里,要办大事只能向北京奔,向吴昌硕、徐悲鸿、齐白石上奔。卓守则认定拿下灯具厂是一件关乎卓家未来的大事,狠下心,带上卓守礼和一张五十万块钱的牡丹卡,向天津、北京跑去。
天津看的是行情。几条古文化街走过,哪些人的字画值钱、值多少钱,心里大致就有了底儿。北京跑的就是琉璃厂。琉璃厂是和平门外一条不显山不露水的老街,却卧虎藏龙地排列着不下几十家书画店文物店,蜚声海内外的荣宝斋就名列其中。因为卓守则几年前来过一次,知道个大体,这一次又真心想挑一两样值钱的东西,就不慌不忙,从路边第一家店挨着个儿地向前看去。他看的主要是书画。书画看的都是名家,从隋唐到元明清到民国和新中国之初,林林总总目不暇接。他边看边问,那价格少的十几万,多的四十万五十万,有的甚至于一百几十万。他是半世里赶着潮流喜欢起书画来的,喜欢也只限于送礼和偶尔收藏那么一两件凡品,对于古人和名家大家则知之甚少;一路走下来,就自觉学了不少懂了不少。卓守礼对书画不懂也没兴趣,看过十几家就说:“哥,咱就这么溜达着玩啊?”卓守则说:“可不就是溜达着玩。不溜达着玩那学问是从哪儿来的。”卓守礼说:“你是想在这儿长学问哪?”卓守则说:“你呀,好好学着点儿,说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卓守礼撇撇嘴,却也只得跟在屁股后面向前挨。一直挨到将近中午,把一条街逛过一遍,卓守则对要买什么、在哪儿买、花多少钱才大体有了数儿;正琢磨着向回里走,一个四十几岁的店主忽然来到面前说:“先生是真要买几件好东西的吧?”卓守则说:“你怎么知道的?”店主说:“我看着了的,把那条街都看了一遍。”卓守则说:“都看了一遍才不一定是买家呢。”店主说:“这你就瞒不过我了。到我那店里也看看吧!”卓守则:“你那店?”店主向旁边街口一指,说:“来吧来吧,不来你会后悔的。”
店主的店叫“集凤居”,不过二十几个平方的样子,显得有些逼仄。“你别看我这地方小,他们那边有的我都有,价格还比那边好商量。”店主送过两杯香茶,示意两人在藤椅上坐了。卓守则正有点累了,一边喝着茶一边就与店主搭起了话儿:“那边有的你都有?怎么看不出来呢?”“这你就不懂了,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嘛。你是想送什么人呢?”卓守则说:“连我想送人也看出来了?”店主说:“那是,看不出来我这生意就不用做了。”卓守则想想人家整天琢磨的就是到这儿来的人,也就不辩了,说:“我想送一个有权势地位的人,你有什么就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吧。”“知道了。”店主进到里屋,不一会儿拿过一张书画名录和价格表,上面列着从古到今五十几名书画大家的作品和价格。有五代荆浩的《匡庐图》,南宋马远的《踏歌行》,元代王冕的《墨梅图》,明代徐渭的《榴实图》,清初王原祁的《山水图轴》、八大山人的《荷花双凫》和金农的《青山白鹭图》、黄慎的《渔父图》、郑板桥的《兰竹图轴》,更有任伯年、王铎、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张大千、李可染、李苦禅、黄胄等人的作品。作品后面的价格则全是天价,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哟,你这不成博物馆了嘛!”卓守则惊叹说。
店主说:“博物馆说不上,你想要什么人的那一幅作品,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就可以给你搞到,这倒不是假的。”
“是吗!这一幅我看看行吧?”卓守则指着徐渭的《榴实图》说。徐渭是明代有名的文学家、书画家,字文长,号青藤道人,齐白石在自己的一幅画上题过一首诗:“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亦久愿为走狗,三家门下轮转来。”诗中的雪个、老缶卓守则记不清是谁了,青藤是徐渭却是十分明白的:齐白石说甘愿拜到门下去当走狗,这个徐青藤了得吗!在前边一家店里见过徐渭一幅作品,标价是四十五万,卓守则就暗自动了心的。
画拿来了,画上是两棵顶天立地的石榴树,树上招招摇摇挂满了硕大鲜红的果实;树不仅高挺笔立、直冲云汉,与地上的石榴和巨石相对应,还带着一股升腾回旋的姿态,让人一看便生出某种豪壮之气。卓守则心里说一声“好”!脸上却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画是不错,价钱可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卓守则说。价格表上,这一幅后面标的是五十五万。
“好东西当然得好价钱。你想要便宜的也有,”店主指着后面几个标着二十万三十万的作品说,“要不要看一看?”
卓守则摇了摇头,指着齐白石的一幅《十里蛙声出山泉》问:“这一幅有吗?”
“有!我跟你说了,我这儿就没有‘没有’两个字儿。”店主起身,不一会儿《十里蛙声出山泉》就摆到了面前。卓守则是一次吃饭时听人说起过这幅画的。那说的是齐白石九十岁时,作家老舍要他以“十里蛙声出山泉”为题作一幅画,齐白石苦思冥想几个晚上,突然从“出山泉”三个字中得到启发,画了一条奔涌的山溪和几只顺流而下的蝌蚪,博得了老舍等人的喝彩。这次到北京他的主要目标是展重阳,其中也有谢清的考虑:就算展重阳说了话谢清那儿也是一道关口,他的态度绝对是忽视不得的。
“东西是好东西,价格上怎么说呢?”《十里蛙声出山泉》的标价是三十五万,三十五万加五十五万是九十万;卓守则寻思这两幅画加到一起,能压到五十万就好了。
“价格上好商量。不过千里马怎么着也是千里马,不能跟小毛驴混到一起对吧?”“对是对,这价钱万我肯定是拿不出来,你就说多少能出手吧。”“这么说吧,价格是专家评估的不是我定的,要说九折就很了不起了。”
“九折我也拿不出来,绝对拿不出来!”卓守则觉得与自己设想的距离太大,再说也是枉然,喝一口茶就准备走人了。
店主说:“先生别急呀,价钱的事儿好商量。反正这条街你也看了……你就说你拿得出多少吧?”“我拿得出,”卓守则笑了,“我拿得出十九万,可管用吗?”“十九万?哎呀卓先生可真会开玩笑!这要是在街里边吗说不定还可能,我这儿那是绝对绝对……”店主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街里边……街里边怎么就……”“假的呀!你不是说里边标价四十五万吗,四万五我也不要!”卓守则吃了一惊。假字画漫天飞早已是人所皆知的事儿,他千里迢迢来到这儿为的就是一个真字,倘若……“不可能吧?”他说。
“什么叫不可能!”店主点到为止,随即把话题拉回到两幅画上,说:“徐青藤这一幅你是真看中假看中了吧?”“当然是真看中了,不看中我能跟你说这么多?你看我兄弟都急了。”卓守礼的确急了,悄悄地看过几次表和朝向门外眺望过几回了。“那这幅山泉呢,打谱一起拿走?”卓守则点点头,给了一个肯定答复。“现在拿走还是过两天再说?”“怎么还过两天再说呢?真有那功夫倒还好了!”商家看重的莫过于当场交结钱货两清,而那也是价格上做出最大让步的先决条件。“好,我就喜欢先生这种痛快人!”店主牙一咬,仿佛下了最大决心,说:“那就按你说的:十九万,两幅一起拿走,不带变的!”
卓守则一惊。十九万他不过是随口说说,带着戏谑和自嘲的意思,天知道……一幅徐青藤外加一幅齐白石十九万,这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他把惊疑的目光落到店主身上,发现那脸上露出的不是后悔和要收回的神情,而是一幅急切等待和担心再生枝节的样子。疑惑本能地跃上卓守则的心头:有鬼,这两幅画肯定有鬼!他极力稳住自己,把两幅画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实在挑不出什么破绽,便说:“行,老板这么说还差不多!不过刚才出来没带那么多钱。这样,我马上回去取钱,一会儿就回来行吧?”说着把画放好,礼貌地点点头,拉起卓守礼就向门外去。
“先生别走啊!”店主连忙拦住了,“回来,回来!价格上的事儿我已经说了好商量对吧?”他半推半请地让卓守则坐下了,卓守礼有心不睬,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店主说:“咱兄弟们见一次面儿也是缘分,不让你满意我也对不住你大老远地来一趟。这么说吧,你身上带了多少钱,只要是不赔本,东西我给你不就是了吗!”卓守则只得坦言道:“多少钱你这东西我也不敢要。这要是回去让人家看出来,我可就丢大发了。”店主说:“看出来?谁看出来?别说是那些当官的,就是那些专家也是白费功夫。真那样,我的买卖就不用做了!”卓守则说:“不可能吧?”店主说:“咱兄弟俩说到这儿我也不瞒你,你知道这些字画是怎么来的?都是现今有名气的画家临摹的,你明白了吧?”“有名气的画家也干这?”“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书画家是伸出手就是一大把,别说那些无名小辈,就是那些有点名气的,作品能卖多少钱一张?一年能卖出几张去?就说送礼,你再有名气拿着自己的作品,第一次第二次可能还行,再多人家就不稀罕了。怎么办?送唐伯虎、郑板桥、张大千哪!可唐伯虎、郑板桥、张大千总共能有多少?到哪儿弄去?就算是真有一幅那也是传家宝,不到杀头的时候谁肯拿出来!再往后的事儿就不用我说了。要不说假字画都在当官的人家里,就是这个道理懂了吧!”
卓守则“吁”一声,眼前如同洞开一方天地。守礼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玻璃球儿似的。“不过假字画也分档次,那些水平低一眼看得出来的,白给也不能要,要了就得栽进去。就是那些一般人看不出来的,正儿八经地送礼也不能用;要用只能用这一种。”店主指着面前的两幅画说:“临摹的都是有名气的画家,论笔法、墨色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加工也是老有经验和经过了高科技的。你别说是送给那些县长市长,就是送给省长部长他也得感激涕零,把一张狗脸笑出几朵花儿来!”
卓守则让店主把两幅画挂到墙上,反复揣量,的的确确看不出一点假的痕迹,这才舒了一口气说:“那要叫你这么说,送字画没有鉴定书是肯定不行了?”店主说:“那是自然。不过你放心,我这儿是配套的,保险让你省了钱还把事情办成了。”
好,这才叫好呢!卓守则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了。“那价格呢?”事情说开,价格肯定不能是原先的十九万了。“好商量。”店主说,“刚才我已经说了,假字画也有假字画的档次,我这都是出自名家之手,成本高价格也高。这么说吧,一幅三千一幅两千,总共五千块钱;你要是觉着行就拿走,觉着不行,就算是我陪着你老兄聊了一通闲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