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祈赶到之时,城外已然聚拢了各色人等,正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什么。此地为京城九门之一的西直门,乃是京西最大的通行关口,普通百姓及商贩、猎户等多由此处进出。不同于以往的是,此刻五更早已过去,城门却迟迟未开,不由引得众人竞相猜测。
“城中究竟发生何事?总这般等着也不是个办法……”
“估计是天生异象,吓着哪位主子了罢?”
“听说……昨夜那几道天雷,差点儿没把西南角的城墙劈塌咯!”
“此话当真?好家伙,也不知谁造了这么大孽,要劳动老天引雷去劈……”
“得了罢,老天果真有眼,城中挨劈的又何止一个两个?”
“啧啧,就数你胆肥。哪日对上了明翎卫,你可莫要改口!”
“……”
此时云祈已栓好马,并小心摸近城门;可除却一些不着边际的猜测,他始终没能听到什么想要的讯息,只能混迹于人群中进退两难。直到升腾的烈日几近刺目,城门处才终于传来“吱——”的一声闷响,当即引来人群阵阵欢呼。谁知呼声未落,一列圆帽锦衣、面目冰冷的护卫又鱼贯而出,迅速将城门要害堵了个严严实实。
见此情景,云祈心中仅存的侥幸也几近破灭,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奈何后方百姓并不知情,只道城门已开,仍在推推攘攘地朝前涌去,亦将云祈夹得动弹不得。
“众人听令!今日诸门封锁,如有擅自闯入者,杀无赦!”
为首的明翎卫一声厉喝,后方众人顿时一怔,纷纷顿住了脚步。另一边,已有专人贴好了告示,肃立朗声道:“逆贼云覆意图谋反,昨夜已遭擒获。自今日起,除身负公务、及携腰牌自证者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得进出城门。如有违抗,视同谋逆!”
此言一出,不禁令人群炸开了锅,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
“云覆……不就是宁王吗?宁王竟然谋反?”
“难怪昨夜是那般天相,果然有大事发生!”
“哎哎,有谁认字的,快给念念啊?”
“……”
对于此刻的云祈而言,无论旁人说了什么,他都完全听不清楚;除了墙上的告示,除了那一列列难以置信的字眼,他已是无暇、亦无法旁顾。
“逆贼云覆,常怀不臣之心,暗结党羽,以图弑君篡位。然天道昭昭,降异象以示,终致逆行败露、乱臣伏法,此诚列位先帝庇佑耳……”
随着白纸黑字不断映入眼中,云祈的神色也益愈悲恸、复杂,惨白的双唇一直在微微翕动着。直到眼角的泪水夺眶而出,云祈终于回过神来,赶紧抬手将其揩去。只可惜,他的心境实在无人能知,更架不住种种臆测信口就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原以为宁王乃人臣表率,想不到竟是这般货色!”
“还不是欲求不满?明明一生锦衣玉食,这下倒好,落得个满门抄斩!”
“你这厮,连个暖床的婆娘都讨不着,还有能耐操王爷的心……”
“你管我怎的,至少我脑袋还在!成王败寇固然不假,可不是谁人都有成祖、世宗那般运气;到头来白忙一场,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嘘!嘴巴没个把门,不要命了?!”
“……”
云祈怎么都想不到,父王一生鞠躬尽瘁、忠君为国,到头来不单阖府上下性命不保,还得永背污名、受万民唾弃——这叫人于心何甘!更遑论,这还并非是厄运的全貌……随着从犯姓名接二连三地出现,云祈内心几如天崩地陷,双拳也牢牢攥紧,恨不能将掌心掏出几个窟窿来!
“……礼部尚书颜骏、兵部侍郎郭道元、左都御史陈瑾……等人,身形不端,与云覆逆党过从甚密,着家中男子次日处斩,女眷没为官奴……”
为何……为何连颜伯父、郭伯父都被牵涉其中,为何父王朝中的所有故旧都难逃一死?究竟是谁,出手要如此狠毒?!
一想及此,云祈便觉胸中恨意翻涌,几欲破体而出;但此时此刻,他终究是无法肆意发泄,只能死死捂紧怀中物事,拼了命地忍耐。在其身侧,一名肤色黝黑的少年也颇有怒气,当众斥道:“颜骏、郭道元、陈瑾……此案牵连的重臣未免太多了罢?若仅凭一句‘身形不端、与逆党过从甚密’便被指为同犯,怎能说其中没有半点蹊跷?!”
此言一出,当即引来数人连声附合,也令人群变得更为嘈杂。
“就是,按说颜尚书、郭侍郎可都是一等一的大忠臣,怎会被卷进谋逆之事?听说开春时颜尚书还曾奏本,力谏削减帝陵开支、驳斥厚殓入殡之风,为百姓省去不少负担。如此好官竟落得这般下场,倘若无人作梗,我头一个不信!”
“可不是嘛!我一个表亲家的老二,前年被强征去皇陵服徭役,至今未归不说,连是死是活都不清楚!眼下颜尚书因此案丧命,其中是何人捣鬼——”说到此处,那人谨慎地左右瞧了瞧,复又低声道,“还用得着明说嘛!”
“记得定国公在城南的宅子吗?那可是打成祖时传下来的!就在去年年末,某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把世袭罔替的小爵爷拉了下来,还占了他的祖产!尔后,我同村的大福被雇去做些翻新活计,卖了不少力气;谁知一文钱没见着,临了还被挑出毛病,挨了一顿好打!”
“……”
提起“某人”的诸多恶行,众人可谓群情激愤,纷纷张口怒斥。而这桩桩件件,有许多是云祈早就知晓的;此情此景,种种新仇旧怨一齐涌上心头,直叫云祈咬紧了牙关,以至腮帮子都阵阵发酸。
“唉,怪只怪当今朝廷早就乱套了!若非皇上染疾、始终抱病不出,那阉人又怎能只手遮天、为所欲为!这才过了多久,定国公没了,宁王也没了!再让那太监独断专行下去,莫说几个尚书、侍郎,只怕连首辅大人都岌岌可危!”
“阉人得势,还不是仗着陛下信任?这两年,但凡得罪过那厮的,轻则贬谪罢官、重则下狱身故,如今竟还弄出个谋反来!也不知这太监有何过人之处,能令先帝与陛下都如此器重,任凭他在朝堂之上搅弄是非,却始终置若罔闻?”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偷瞄几眼明翎卫,悄悄接过了话茬:“这你就不清楚了吧?先帝不得加敬爷宠爱,幼时颇受奚落,故而登位没几年便纵情声色,以至龙体大损!我识得一个浣衣局的老太监,据他说,马玉似乎颇通此道,搜罗了好些民女经浣衣局进宫。若非如此,先帝尚值而立之年,又怎会突然撒手西去?还不是那事做多了、不知节制!如今陛下刚刚成年就抱病不出,怕不是如出一辙吧?要我说,这马玉定然是投其所好,方能讨得圣心大悦;否则他又凭什么有恃无恐,历经两朝而屹立不倒?”
偶然听见这宫闱秘事,众人均被勾起了好奇,开始交头接耳起来,其中不乏夸张的猜测和难以入耳的下流话。而云祈身旁的黝黑少年却与众不同,闻言只是哼了一声,随后义正言辞道:“既是天子,则当以百姓福祉、社稷安危为重;若耽于享乐、专宠宦官,朝中自然奸邪四起。马玉那厮,比起王真、刘堇之流,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宁王素有功勋尚且无力自保,哪日你我大祸临头,又何足怪哉!”
此言一出,当即令浮想联翩之人纷纷住嘴,也助云祈重重出了口恶气,郁结稍缓。
“当初陛下年幼之时,宁王坐镇蓟辽,力保朝局安稳,这才没让外邦钻了空子。以其彼时之地位,谋反不是轻而易举,何必非要等到今天?”
“不错!宁王当年尚且无有二心,如今兵权旁落却偏要铤而走险,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何况获罪大臣中,除郭侍郎外,根本不涉宫禁城防之职,又何来底气谋反?”
“唉,一众赤胆忠心之臣,竟生生被诬为反贼,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定是那阉人出言蛊惑、蔽塞圣听!”
“国之不幸啊!”
“此贼当诛!”
一开始,围观众人还只是小声议论,不敢太过声张;可后来说着说着,就愈加发现这案中蹊跷之处,音量也不知不觉地大了。直到黝黑少年慷慨陈词,众人才惊觉心头某处被莫名触动,纷纷开始高声呼喝起来,致使整个场面几近暴沸。
眼见这帮“刁民”越来越放肆,直叫在场的明翎卫面色渐青、眉心愈皱愈紧;而为首之人,原本还在闭目沉思着什么,至此终于陡然爆发,厉喝道:“何人胆大包天,竟敢妄议朝廷!”待其言罢,一众明翎卫迅速于人前排成一排,将腰间长刀“噌”地拔出了半截;其金铁摩擦之声,尖啸锐利,令人闻之只觉心中发毛。
威压之下,人群不由纷纷退步、噤若寒蝉;而先前口无遮拦之人,则尽皆缩成了绿盖王八,连大气都不敢出。至于云祈,眼见一道道阴沉的目光扫来扫去,也于愤恨之中猛然清醒,当即压低了身形。正当他欲悄然抽身之际,衣袖却遭人一把拽住;惊骇之下,云祈瞬间便是一个激灵,差点在人群中冒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