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侑领天子手谕之时,京师西南白云观。
漆黑之中,一名面容白净的少年正眉头紧蹙、于塌上翻来覆去,显得极为痛苦。直到窗外一记炸雷落下,他才猛然转醒,并随之下意识地惊骇四顾。毕竟,那梦中之梦委实过于可怖,否则他也不必担心,自己是否依旧处于梦魇之中。
这名少年名为云祈,是宁王云覆的第三子;因昨日有事外出,一日不得往返,这才会借宿于白云观中。说来也有先兆,云祈客居的大殿,乃整座道观灵气最为充沛之地,以往从不留客。据传数十年前,加敬爷一心修道,曾于观中求丹。后来夜半惊梦,险些将此处夷为平地。可不知为何,盛怒之下的加敬爷,最终只是道了句“因缘际会”,便草草作罢了。故而,当无为道人示意云祈可在此间留宿时,他也着实惊诧了一番。
半晌之后,云祈终于在褪去的衣物中找到了那样物事,这才确信自己身处现实之中。接下来,他顾不得被汗水浸湿的单衣,匆匆穿戴齐整便推门出去了。
刚到门外,一股阴风就猛地袭来,吹得云祈直打冷颤。谁知举目望去,眼前之景更是叫他张大了嘴巴,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只见头顶之上,滚滚乌云遮星蔽月、翻腾回转,宛如一轮巨大的漩涡盘桓天际;而那云层之间,电光交错、厉芒丛生,可谓天威降世,令人灵魂深处总觉惊悸难安。
“如此异兆,难道……”
此情此景,一股诡异而不祥的预感开始于云祈胸中蔓延开来,使他不敢再逗留。正在此时,远处依稀现出了一个人影,观之恰似奔他而来。
“公子,公子!快与我同去,师尊他……等不及了!”
人还未到,声已先至;迎上前去一瞧,来人正是那无为道人的关门弟子——入虚。见其神色焦急,云祈赶紧依言同行,心中也愈发忐忑。
“敢问道兄,何事如此急迫?”
入虚并未看向云祈,边走边问道:“公子昨日见过师尊,难道未曾发现些许异常?”
“啊?”云祈昨日只见道长气色不佳,还以为是偶染微恙所致,倒也没有太过多心。“在下不敢胡乱猜测,还请道兄言明!”
“最近两月,师尊身体可谓每况愈下,恐怕这几日——”入虚身形有些凝滞,哀声道,“估计大限将至了……”
“什么?!”此言一出,云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去年腊八时节他还在观中沐浴祭祀,无为道人也不曾现出半点颓色,如今怎会……
“若道长已知天命,那他昨日留在下于承天殿夜宿,究竟……咕嘟,是何用意?”
“公子可曾做梦?”至此,入虚终于侧过头来,深深看了云祈一眼,道:“数十年前加敬爷求丹一事,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但公子不知,自那以后,凡是于殿内夜宿者皆言心神不宁,甚至无法逗留超过一个时辰。公子此时方醒,当属天意!”
这——!入虚一席话,直叫云祈目瞪口呆,心脏随之狂跳起来。
“事到如今,种种异象只能等师尊解答,还请公子腿脚快些!”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殿后一处陡坡前,只要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就能到达无为道人清修的居所。正欲抬脚,原本漆黑的夜空却陡然亮起,惊得两人同时一顿。而头顶庞大的漩涡中心,忽有数条蓝龙倾泻而下,令远方某处瞬间腾起了一片红光。
随着滚滚声浪于耳边炸开,入虚率先回过神来,急道:“公子?!快,快走!”说完便沿着石阶狂奔而上。奈何云祈脚力稍逊,他只能将其暂时撇下,并朝身后大喊道:“公子速来,容小道先行一步!”
……
不知摔了几个跟头,当云祈赶到时,无为道人已然声如蚊蝇、气若游丝。在云祈的记忆中,这是一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者,可眼下忽然现出风烛残年之状,令他一时无法接受。
见云祈疾奔而入,无为道人恢复了些许神采,颤颤巍巍将一张字条递出。入虚不忍其再有消耗,赶紧起身将字条接过,小心转送至云祈手上。
“公子,你我忘年之交,老道……咳咳,啊咳咳咳,便开门见山了。公子于承天殿中所梦,老道已无暇细听,只能将卜算所得……咳咳,化为偈语,请小友日后自行体味。至于令尊宁王……恕老道直言,恐怕气数将尽……”
“气数将近?!”此话一出,云祈整颗心都跌入了谷底,脑中亦是一阵嗡鸣。“敢问道长是否误算?在下出府时还毫无征兆,怎会——”
无为道人也知云祈心焦,但他时日无多,只能匆匆摆手将其打断。
“老道是否误算,公子……咳咳,日后便知。正所谓时也、势也、运也、命也,公子此生注定波折,老道只望……咳咳,咳——,呃唔,噗——!”
“师尊——!”
“道长——!”
无为道人话未说完,一口鲜血便径直喷出,吓得二人赶忙上前。片刻之后,吐血的老者竟又双目明亮、面色泛红,显然已是回光返照。
“命数难改,但事在人为。老道只望公子保住本心,切莫受妄念所困……徒儿,为师毕生所学所悟均已交托于你,待你有所成就,定不能负为师所……所……唔……”
“托”字尚未出口,无为道人终究是油尽灯枯、驾鹤西去了。其身侧的入虚,此时已然泣不成声,只是不停伏地叩首。至于云祈,他与无为道人相交甚久,可因事态激变,使他一时之间两眼空空、手足无措。直到半晌过去,他才忽然记起手中偈语,急忙拿起细看;谁知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串潦草而晦涩的“天书”。
“云本无形,化水而起;腾空万里,举重若轻。聚可遮天,日月与齐;散则无踪,江海难觅。随风而动,身不由己;起起落落,年岁更替。依山扶岳,终无可期;过眼如烟,心念不已。”
读至末尾,云祈禁不住仰天长叹:“道长,这究竟是何意啊……”
……
不知不觉中,天已蒙蒙发亮,先前的漩涡也随之消弭于无形。经此一夜,云祈对梦中所见可谓确信无疑,无论入虚如何劝阻都执意要赶回城中。
“公子,你当真想好了?王府此时或已生变故,公子之举无异于羊入虎口;更何况,你素来不喜护卫随从,这般孤身犯险——”
“道兄不必劝了,即便只有万一之可能,在下也要赶回府中示警。而且,我尚有一人要见;如若错过,今生也许再无机会……”
言罢,云祈往怀中摸了摸,随即翻身上马。入虚似有未尽之言,赶忙将其阻住,道:“公子且慢!小道虽不及师尊大能,但还算有些手段,或许对公子有所助益。”
只见入虚迅速拿出三枚铜钱,似是做六爻之卦,又好像有所不同。待卦象初现,他便开始掐指推演;谁知算至末尾,他竟然眉心紧皱、连连摇头起来。
“卦象如何?道兄再莫吓我了!”
直到思忖妥当后,入虚这才睁开双目,出言指点道:“公子莫急,听我道来。此卦为祸福相依之兆,错综微妙但无性命之忧。据小道推算,一切身外之物,无舍无得,拘泥于此必受灾殃。倘若走投无路,当以西方为吉,自然得解。”
云祈默念几遍将其记在心中,又迟疑道:“辛苦道兄!只是那偈语……当真无解?”
“师尊费劲心力,也只是略有所悟,而小道根基尚浅,确实解它不得。更何况,世间之事变幻无常,窥得一隅已属不易;若凭几个修道之人便能洞悉天下,岂非荒唐至极?总而言之,应受之劫,非卜算可以化尽;前路如何,待公子亲历亲为。”
闻言,云祈一拉缰绳,拱手道:“道长刚刚故去,在下不仅未能相送,还有劳道兄抽身指点,实在愧疚!另外,若王府确生变故,介时定然有人前来寻我,敢问道兄如何应对?”
“师尊向来不拘外物,身后之事亦当从简。待小道将他老人家安顿妥当,便会出行遵其所托。珍重!”
“珍重!驾——!”
……
正在云祈策马扬鞭、疾驰回府之时,乾清宫外,钦天监监正正向一名红唇粉面、保养上佳的太监低语着什么。
“昨夜天相仍在加紧测算,请陛下与千岁爷恕微臣失职!”
“还在算呐?”太监闻言,将眉毛一挑:“枉本千岁待你不薄,原来竟养了个酒囊饭袋。”
“这,这……下官愚钝,请千岁爷息怒!只是时间紧迫,几个时辰内实在——恳请千岁爷指条明路,下官感激不尽!”
“你这蠢材,天赐良机近在咫尺,反应却如此迟钝!”只见太监招了招手,待对方凑过头来才耳语道:“天降异兆,实属不祥。只要你秉持先前之言,待陛下心患一除,算不算得出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