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清六年,天子神秘驾崩,享寿仅三十余载。
其时太子年方十岁,即位后,改年号为神史,由大学士高恭、章太岳等辅政。神史初年至少帝亲政期间,朝局稳定、民生发展。然自神史十四年起,陛下逐渐疏于政事,时常无故怠政;至神史十五年冬,竟突发重疾、深居后宫不出。一切奏疏,均由司礼掌印太监马玉代为批红,群臣多次请赴宫中谏言,皆未果。如此怪象,天下间一时众说纷纭,然个中缘由却无从得知。
神史十六年五月廿三,寅时,京师明翎卫大狱。
昏暗的刑房中,一名面色蜡黄、须发蓬乱的中年男子被缚于木桩之上,望着身前之人缄默不言。观其周身各处,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外伤,已将囚服染成暗红。成群结队的蚊蝇循着衣物破口肆意进出,掘取着每一丝溢出的鲜血。即便身陷囹圄,男子灰暗的双瞳中也依旧透着不屈之色,仿佛是其生命中最后一抹余晖。
“啧啧,王爷何必这般看着下官?分明是王爷自己偏心,宁愿嫡子受罪,也不愿说出幼子下落。既然如此,刘某倒想看看,往日铮铮铁骨的宁王父子……是否仅是徒有虚名?”说话之人名为刘守侑,五官平常但须髯齐整,身着御赐飞鱼服,乃本朝明翎卫指挥使。
刘守侑话音刚落,宁王面上便剧烈抽动起来,豆大的汗珠也随之纷纷滑落。
“本王早已说过,祈儿日前出府便……咳咳,便一直未归,要问他此时下落,本王又如何得知?至于庭儿,他确实心智已损;毕竟谋逆乃何等大罪,他还不会蠢到……咳,蠢到只凭装疯卖傻便想蒙混过关!倘若刘大人还欲积几分阴德,不妨冲着本王来,切莫为难一个痴傻小辈!”
“呵呵,王爷此言差矣。”说话间,刘守侑缓步向前,从地上拾起几根稻草把玩起来。“世子才思敏捷、身手不凡,这般平白无故地疯了,叫下官怎敢掉以轻心?不过王爷毋须忧虑,至少在圣命下达之前,世子尚无性命之虞,哈哈哈哈……”
“刘守侑!早知你如……咳咳咳咳,如此忘恩负义,本王当年绝不会替你求情!”
面对声嘶力竭的宁王,刘守侑仍旧盯着那几根稻草,嗤笑道:“哦?刘某分明记得,当初为在下求情者——并不止王爷一人罢?更何况,王爷如今身负滔天大罪,下官纵使有心,怕也报不得旧日恩情了。”说到这,刘守侑撇下稻草,朝宁王面上用力拍了几下:“事已至此,王爷又何必苦苦挣扎?不妨及早招认,黄泉路上也能落个轻松。”
看着面前乖张阴鸷的面孔,宁王双目几欲喷火:“欲加之罪,恕本王不知如何‘招认’!”
“啪——!”
“啊!咳咳咳……”
刘守侑闻言面目一狞,抽出腰间长鞭,狠狠抽在宁王胸前;片刻之后,才有细密的血珠缓缓渗出,令宁王前襟的血痂复又鲜艳起来。
“欲加之罪?哈哈哈……那戚风随王爷已久,又携带谋逆书信,可谓人证物证俱在。何况王爷御下甚严,若说他是叫人收买……不知会有几人相信?”语毕,刘守侑从怀中抽出一份供词,一字一顿地读了起来。
“罪人戚风,于三日前奉逆贼云覆之命,赴京师以北通传密信。此贼素来狡诈,历次传信皆属临时授命、即刻出行,信件亦不知送予何人,只凭指定时日、地点以暗语交接。罪人对此虽早有疑心,却不知其与何人同谋。但依交接之人看来,多为身材健硕、孔武有力者,料想是出身行伍,犹似——”
“混账,简直……简直一派胡言!”随着句句供词窜入耳中,饶是宁王剧痛难当,听至中段也已忍无可忍。“这个孽障,本王受人所托,向来待他不薄;他这般恩将仇报,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亡父!速……咳咳,速唤他来,与本王对质!”
“对质?”刘守侑将供词扬起,唰地置于宁王面前:“此间句句铁证,何须对质?王爷怕是不知,那戚风已供出兵刃甲胄藏匿之所,本官正派人去寻,不久便能搜获。到那时,哼哼……且看你如何辩——”
“啐!”哪知刘守侑尚未说完,宁王竟将一口血水啐出,径直溅在供词之上。
“荒谬之极!谋……谋逆之举本就是莫须有,你叫本王何以辩白?!若本王真如戚风所言,暗通他人,又何须在天子脚下私……咳咳,私藏兵刃,岂不自相矛盾!从始至终,只有戚风一面之词,竟……咳,竟成了大人口中之‘铁证’。既然如此,大人不妨自拟细节,执本王之手画押便好!”
这一口血水喷出,除供词之外,也溅了刘守侑满手。待得宁王说完,其面色已经阴郁至极,并将手腕扭得咔咔作响。只见刘守侑唤人抬进一桶辣油,再将长鞭浸入,厉声道:“说——云祈现在何处?同谋尚有何人?”
“刘守侑!本王忠心耿耿,岂会——唔啊!!!”
“啪——!”
“啪——!”
“啪——!”
所问未果,令刘守侑凶相毕露,扬起手来便是几道劲风呼啸,竟依稀带起了一片血雾。直到宁王痛号愈稀、足底也隐隐发软之际,他才暂时停手,吩咐道:“拿家伙来!”
片刻过后,有人将一具锦盒呈上,其中数十枚大小不一、粗细各异的银针正闪烁着微芒,令人观之只觉心惊肉跳。
“云覆,这是你自己选的,可怨不得本指挥使!”
话音落下,刘守侑挑出五枚银针,并将其“噗噗噗”没入宁王几处要穴之中。出乎意料的是,银针初入时并没有什么异状;可在宁王眼中,刘守侑的阴毒之色却分明越来越浓。
“啪——!”
“呃啊——啊——啊!!!”
忽然间,刘守侑抬手又是一鞭,立时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再观宁王,其身体正以一种令人胆寒的幅度剧烈抖动,口中涎血径直而下,双目几近翻白!未待其稍缓,又有一人上前,将一枚不知名的丹药塞入宁王口中。随着药丸入腹,宁王只觉有无数热潮从各处脏器涌出,使整个人都陷入一股病态的灼烫之中。
“你……你给本王,吃了……吃了什么……”
“呵,当然是补药,不然怎能吊住你这条贱命?”
“你这……只会屈……屈打成招的小人,本王……本王死了不打紧,若是……若是其余蒙冤的朝臣……有什么闪失,你有何脸……脸面,去见列位先帝……”
“非也非也,”刘守侑一边擦拭身上血渍,一边有恃无恐道,“那帮老家伙没有王爷这等体魄,刘某自然知道。只可惜……一旦与谋逆沾染了干系,就必然九死一生。即便在此地生了差池,他们要怪的也是王爷,与刘某何干?”
“你,你——!”宁王闻言,面上腾起一股悲愤之色,怒目而斥道:“刘守侑,你再莫做戏了!自本王到此,除你之外,三司官员便……咳咳,便一人未见,还敢说与你何干?这些同僚中,不乏先帝留……留下的股肱之臣,你真就不怕伤了朝廷根基?!”
“放肆!”宁王语毕,刘守侑一甩衣袖,朝斜上方拱手道:“此案关乎社稷安危,圣上唯恐三法司尚余逆党蛰伏,这才特命本指挥使全权调查,力求无一错漏!昨日夜里,左都御史意欲进宫面圣,已使陛下甚为不悦;若你再不招认,惹得一干大臣为你陪葬,小心死了还要遭人鞭尸剥皮!”
“刘守侑,谁人会被鞭尸剥皮,你心里清楚!说到底,分明就是你等趁机曲……咳,曲解圣意,妄图铲除异己!陛下啊陛下,此刻贼人环伺,还望您清心明目啊!”说到这会儿,宁王眼中已有水雾泛起,身上的铁链也被摇得叮当作响。
反观刘守侑,此刻的他只是充耳不闻,扭动着手中长鞭,最后相逼道:“惺惺作态!本指挥使再问一次,你招是不招?!”
“……”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刘守侑手腕一抖,眼看就要失去耐心。宁王瞳中的怒火虽是愈焚愈烈,但在一番闪转游移之后,终究是被彻底浇熄,只余下满目悲戚之色。
“不想本王……未死于胡虏夷狄之手,竟叫奸人……咳,污了一世英名,命也!事到如今,牺牲一个云覆……呃唔,已不足为道;本王唯一的心愿,只望大人能——”
“能——?”
事态行至关键之处,房外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步点,生生将宁王所言噎了回去。随后,一名百户倏地窜入,朝刘守侑紧张耳语了一番。待其言罢,刘守侑丝毫不敢怠慢,仅回望了宁王一眼,便匆匆消失在刑房门口处。
……
前厅之中,一名年迈的公公静立原地,见刘守侑只身前来,当即示意其免跪,再将手捧谕旨交予对方。起初,刘守侑只是恭敬接旨,并未觉察到什么异常;然而读至末尾时,他心中不由忽生诧异,暗惊到:明日?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