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经来顺一番收拾修补,茶肆总算能再次迎客。可好不容易收回了欠账,却又得为赵麻子垫付药钱,这令来顺很是憋闷,迟迟难复往日热情。
正在午后休息之时,一名女子找上门来,边走边喊道:“来顺哥,赵晟可曾来过?”
见是赵秋儿,来顺眼睛一亮,起身迎道:“他胳膊折了,不在家中养伤,怎会跑到我这儿?你先歇歇,我去拿壶茶来。”
“不用,”赵秋儿匆匆摆手,“爹爹因他一夜未归,旧疾又犯了,遣我去寻呢。”
“啧,这厮……这家伙又上哪祸害了!”
“昨日他刚刚醒来就要出门,说是取银子,怎么拦都拦不下。”
来顺略一琢磨:“不会又去赌了吧?”
“他走时一文不剩,人家也未必肯赊他。但我实在无法,还是去周边赌档问了个遍,都说未曾见过。”
来顺气道:“混账,何时能让人省心!”
“来顺哥,”赵秋儿低下脑袋,“昨日你帮了我家不少,可……”
“也不是头回了,往后再说吧。”
“可是,”赵秋儿眼眶泛红,继续道,“爹爹昨日受了刺激,夜里又一直忧心,咳得越来越厉害,再不请大夫,我怕——”
来顺瞬间明白过来,开始收拾东西关店。
“秋儿莫急,我陪你回去一趟。赵伯身体要紧,那赌鬼先随他去吧。”
“之前赊的尚未还清,如今又——秋儿实在……”
来顺面上微微发烫:“你的事我岂能坐视不理?先不提这些,快动身吧。”
“嗯……”
……
“来顺哥,秋儿有话想说。”途中,赵秋儿一直紧咬嘴唇埋首赶路,直到临近村头才忽然开口。
“若是钱的事,就——”
“不、不是,”赵秋儿满面哀伤,低声道,“秋儿决定……给陈三才做妾。”
“为何?!”来顺猛地转头,情绪十分激动:“陈三才快要入土的岁数,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吗?难道那赌鬼又说了什么,让你爹改了主意?”
“或许是吧。昨日夜里,爹爹和我说了许久,虽未强求但也语意甚明。身为女儿家,我终究不是赵家的根,何况治病还债都需使钱,我……”说到此处,赵秋儿难以为继,轻轻啜泣起来。
“赵伯怎能如此偏心,由着那丧家鬼使坏!”
“别说了,爹爹他——”赵秋儿双目通红,“他也无能为力,只望我离家之后,滥赌鬼能有些长进……”
“他能长进?!你走之后——”
“秋儿,不好啦!”说话间,一个乡民从村头跑出,看见赵秋儿急急喊道。
“柱子哥?赵晟回来了?”
“不是,你家来人了,正逼你爹拿钱呢,快回去吧!”
二人闻言一惊,当即随柱子发足狂奔。而此时院外,正有诸多乡民围在门口,一边张望一边议论纷纷。
“造孽啊,一把年纪还要替败家子还债……”
“听说赌鬼昨日叫人拧断了胳膊,怕是躲得远远的,哪还敢回来?”
“哼,早就该赶他出门,否则迟早家破人亡。”
“你说的轻巧,老赵就这一棵独苗,总不能绝后吧?”
“唉,赌鬼若能有秋儿一半规矩就好了。”
“秋儿回来了!”有村民见三人奔来,上前劝道:“里头一帮子瘟神,你可不能进去啊!他们就算讨不着钱,也不能拿你爹怎样,但你就不同了!”
听见这话,赵秋儿面色发白,还是一咬牙冲进院内。进得屋中,只见赵老汉躺在床上不停咳嗽,其身前立着一干地痞,正对他连连叫骂。
“爹,爹——!”赵秋儿扒开人群直奔床头,看着面色蜡黄的赵老汉失声痛哭。
“哟,他还真有个妹子,模样挺俏啊。”
为首的地痞,嘴唇极厚,顶着一对三角眼,竟是讹过云祈的臧差!
赵秋儿面露惧色,颤声道:“冤有头债有主,要钱去管赵晟要,切莫为难我爹!”
“哼,父债子偿,子债父偿,找谁都一样。再者说了,小娘子怕还不知,你那死鬼哥哥——真成死鬼了!”
话音落下,赵老汉剧烈咳嗽起来,到最后竟喷出一口鲜血。赵秋儿则是震惊无比,痴然道:“你,你说什么?”
臧差啐了一口:“我你那赌鬼哥哥死了、没命了、见阎王了!”
“咳咳咳,啊咳咳咳……”
“嘿你个老东西,话不说话咳个没完,休想这般糊弄过去!”
“住口!我爹患病已久,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我——”
“你什么?”臧差一把揪过赵秋儿,狞笑道,“病恹恹的老骨头,活着也是累赘,死了更好。到时只剩下你一个赵家人,说说,这账怎么算?”
“不许咒我爹!你说赵晟没了就没了,我不信!”
“嘿?!”臧差用力一拧,疼得赵秋儿半蜷着身子痛哼一声。
“今日清早,赵麻子在顺天府衙门口挺尸,等人发现早都凉了!”
赵秋儿仍不愿相信,执拗道:“他、他因何而死?”
“叫人——啧,爷爷又不是当差的,要问你到衙门问去!再敢拖延,直接将你卖了,岂不落个轻松!”
“不可!”至此,来顺终于冲上前来,趁臧差愣神夺过了赵秋儿。
“你是什么东西,哪有你说话的份?!”臧差怒道。
“秋儿爹爹尚在,你将她卖了,不怕衙门抓你?”
“抓我,你不打听打听,我臧差何许人也?啊,我明白了——”臧差一拍手掌,“你是她姘头吧?尚未出嫁即有私情,我倒要看官府抓谁!”
“血口喷人,”情急之下,赵秋儿一咬牙道,“赵晟生前将我许给陈老爷,你要如何得先问他,与来顺哥无关!”
“秋——咳咳咳……”赵秋儿之言,令赵老汉面露异色,眼神很是复杂。
“爹,罢了,秋儿能做的只有这些……”
“陈老爷——陈三才?嘁,你身背赌债,又与这厮不清不楚,他能要你?眼下你要么还钱,要么以身抵债,休拿旁人搪塞!”
“要与不要你说了不算,总之今日无钱可给!”
话音落下,臧差彻底怒了:“小妮子,这穷乡僻壤的,还想让爷爷跑几次?!给我绑了拖走!”
“秋——咳咳咳,秋儿!”
“慢着!”
紧要关头,来顺忽然挺身向前,朗声道:“赵麻子的债,算我的!”
赵秋儿倏地睁大双眼,随后拼命推搡来顺:“不关你事,走!”
“不能走!”臧差急急拦住,阴笑道:“他肯替你还债,还敢说没有奸情?不论你还不还得起,话已出口,就绝无反悔之理!”
“好!他欠下多少银子?”
“昨日还的只作月息,仍欠银八十两。”
“胡说!”赵秋儿激动道:“赵晟说他只欠三十两!”
“赵麻子躺在殓房,你自己去问吧。”只见臧差一挥手,又道:“先将她绑了,凑足银子再来赎人!”
……
与此同时,顺天府衙门西侧殓房。
“怎样?”
仵作眉头紧皱,苦着脸道:“小的……实在看不出来。”
“废物!人就在这,怎会找不出死因?”
“如、如大人所见,此人臂膀新折,又浑身是伤,想来应是被殴打致死——”
“说了并非殴打致死!”
仵作连连求饶:“大人息怒,此人或有内伤、不易察觉——”
“行了行了,滚吧!”
待仵作仓惶离开,客岳大吼一声,恨不得剁碎赵麻子尸首。
“大人,眼下迟迟找不出死因,咱们不妨想想,尸首为何出现在衙门口?”
客岳眼睛一眯,望向马脸道:“有话快说。”
“赵麻子无钱还债,照理说绝不会出现在此。何况城门刚刚解禁,他又居于西郊,怎会好巧不巧立时进城?小人斗胆猜测,怕是有人刻意除之,再将尸首弃于衙门正前。”
“哪有砸碎如此胆大包天?!”
马脸沉默片刻,迟疑道:“会不会……是私设赌档一事……”
“绝无可能!赌坊有府尹大人荫护,谁敢造次?”
“话虽如此,但自年关之后,京城赌坊有如雨后春笋,几乎快到僧多粥少之境地。故而赵麻子横尸于此,怎么想都似有人刻意挑衅。再者夜间宵禁,寻常人等连出门都难,故而犯此命案者……岂会无人指使?”
客岳沉吟半晌,道:“府尹大人处事谨慎、交游广阔,我看是你多虑了吧?真要有人从中作梗,留下一具死尸又能如何?”
看着赵麻子“平静”的面容,客岳只觉头痛欲裂、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短命货,究竟为何来此,倒是言语一声啊!嘶——你说他贸然前来,会不会是有所倚仗?”
马脸疑惑道:“有何倚仗?”
“带着银两,或者……有更为重要之事。”
“仅仅半日,试问他如何凑足银两?何况此人赌鬼一个,能有要事才怪。”
客岳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他昨日从某处赌坊出来,行至茶肆便遇见我等,难道其中遇见了什么?对啊,他为何藏在那两个小子桌下?”
马脸略一琢磨,道:“他们应是互不相识,否则两人也不会供出赵麻子。”
“或许那二人有何异常?”
“大人不是搜过身了,哪有异常。从他俩‘孝敬’的银钱来看,就是两个普通小厮而已。”
“嗯……罢了罢了,等臧差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