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京城品香楼。
品香楼是京师颇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其中女子不仅姿色上乘,且各有技艺傍身,色艺双绝者即为花魁。在日日满座的恩客中,若有想一亲香泽者,只能挥金如土、视钱财为无物;抑或谁人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则一介清贫书生亦能坐拥美人在怀。自品香楼落成以来,大把文人骚客流连于此、一展才学,吟出了不少传世名句。
品香楼的主人是一名中年女子,众人只知其姓柳,故而均唤她柳妈妈。此时此刻,这柳妈妈正在一处僻静之所与人谈论着什么。立在其对面的,是一个便服打扮、满脸淤青的小伙子,神色间很是歉疚。
“小公公?你怎的……难道——”
“柳妈妈误会了,那日之事已然办妥,我今日到此,乃是另有缘由。”
“哦?”老鸨顿了顿:“公公但说无妨。”
“是……是上次的罪女,她……”
“怎么?”听至后来,老鸨笑意逐渐凝固。
“是银钱数目不对,柳妈妈还需……再补二百两。”
话音落下,老鸨盯着小公公久久无言,直至其轻笑一声,方才应道:“品香楼的买卖,向来钱货两清,从不拖泥带水。公公所说,令老妈子很是为难啊。”
没想到,小太监竟直接跪下,哭求道:“我自知有错,但架不住李公公雷霆震怒,还请柳妈妈出手相助!”
老鸨沉吟半晌,退到一旁落座,皱眉道:“起来说吧。”
“柳妈妈不答应,在下不敢起来。其实那日罪女,乃是几人之中姿色最佳,本应换五百两才是。谁知我一时晃神,竟将她与诸女混同,算作了三百两银子。回宫之后,李公公勃然大怒,将我毒打一番。若是今日要不回银两,只怕……恳求柳妈妈大发慈悲,救救我吧!”
“小公公犯错理应自行承担,纵使老妈子心怀怜悯,也绝无拖累品香楼之理。”
“一切过错皆由我而起,可是——”情急之下,小太监褪去衣衫露出一身伤痕,哭丧道,“可是当日所托,我也甘冒风险办了不是?小的固有一条性命,却远远抵不上三百两银子;假使我空手而归,就绝不仅是皮肉之苦了……”
看着可怜兮兮的小太监,老鸨面容凝重,迟疑着摸出一粒碎银。
“前日之事多亏了你,老妈子虽是通情达理之人,可二百两……这点银子你拿着,途中买些伤药,权当是还了人情。”
“这,这——”小太监闻言手足无措,当即痛哭流涕起来。
“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如今人情已了,咱们不妨谈谈买卖,小公公请起吧。”
“啊?”小太监不明所以,愣在了原地。
老鸨似笑非笑,道:“李公公此番加价,可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李——没、没有,我,是我——”
“公公莫惊,老妈子不过随意猜猜。听说数月之前,李公公已不在浣衣局当差,而是跟了恭妃娘娘。既然如此,来人应是魏公公手下,怎会——”说到此处,老鸨不再言语,低头喝了口茶。
而小太监则心下甚惊,除了急急否认,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回去转告李公公,品香楼每年上下打点所耗不菲,那二百两……恕老妈子难以周转。不过,来日李公公若有所需,老妈子或能略尽薄力。”
“可是——”
老鸨连连摆手:“公公请回吧。”
小太监见状,无可奈何地立起身来,慢吞吞穿上了衣裳。踟躇半晌后,他还是抹干泪水,转身朝门口走去。
“慢着,”老鸨招了招手,“未请教小公公姓名?”
“林琮。”
老鸨起身,将先前的碎银递了过去:“拿着吧。今日虽不能如愿复命,往后若有难处,可来找我。”
……
与此同时,颜若霏房内。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
“你饿不饿?”
“……”
“莫非你不喜欢姐姐?”
“……”
床边,一个小姑娘默默站在角落,无论颜若霏问些什么都只字不答。要说这小姑娘为何在此,还得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几日以来,时间虽是抹去了些许伤痛,却远不能令颜若霏彻底振作。从早到晚,她只是呆呆坐在窗边,看着过往人流沉默不语。直到一个幼小的身影出现,颜若霏才蓦地起身,眸中忽然有了光彩。
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两眼红肿跪在路边,后脖颈插着根稻草。每遇路人上前询问,她总会仰起脑袋打量一番,随后惊恐地连连摇头。看见这一幕,颜若霏心中百感交集,终于硬着头皮走出房间。
颜若霏的改变,令老鸨又惊又喜,急忙拉着她坐下。
“乖女儿,整日闷在房里,憋坏了吧?”
“妈、妈妈,”颜若霏显然不适应这个称呼,声音细不可闻,“昨日的丫鬟,女儿……”
“不喜欢?无妨,换一个就是。”
“女儿……能否买一个丫鬟?”接下来,颜若霏将心中所想如实相告,出乎意料的是,老鸨并没有面露不悦。
“她?年纪小了些吧。再者说,妈妈也想过将其买下,可那丫头沾上了大霉头,还是不碰为好。”
“霉头?”颜若霏诧异道。
“据说她居于西郊,亡父乃宁王府中旧奴,只有一老母与其相伴。昨日夜里,忽有贼人闯入勒死其母,而她侥幸躲过一劫。想来她也是出于无奈,才会卖身葬母吧。”
“王府旧奴?”颜若霏心头一颤。
“宁王案中尚有几条漏网之鱼,值此非常之时,谁人可疑乃是不言自明。”说到这,老鸨忽然压低了声音:“与你有旧?”
“没,没有。”虽是矢口否认,但颜若霏心中的预感已然极为强烈。“能否恳请妈妈将她买下?”
老鸨略一琢磨,面容渐渐转冷:“好女儿,饶是你天资上佳,亦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吧?前夜所请,妈妈耗费银钱才帮你办妥,怎的没过两日又有所求?”
颜若霏急道:“女儿亏欠妈妈,往后必当加倍报答,可那丫头……那丫头与前日身故的侍婢极为相像,女儿心中……”
老鸨闻言眼中一亮,沉吟道:“身负杀母大仇,怨愤必然难消。若她成人之后搅起风浪,甚至给品香楼惹了祸事,那可如何是好?”
“如有祸事,女儿愿替她承担,只求妈妈给她一个安身之所。”
老鸨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好。如今你欠我两份人情,妈妈不求回报,权当是疼你了。但你来此已两日有余,不出房门、不学规矩,更别提迎客之事。需知品香楼留你花了大代价,你可不能太过任性,令妈妈后悔。”
颜若霏面色泛白,可还是应承道:“自明日起,一切皆如妈妈所愿。”
……
目光转回房内,见莹儿久久不答,颜若霏索性放弃努力,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妹妹可知道,你我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来,此刻你无亲无故,姐姐亦然;二来,令堂因旧识而死,姐姐与家父也因知己、同僚获罪;三来,你将自己卖于此地,姐姐虽非自愿,但终究委身檐下,简直何其相似。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你我有缘,姐姐一定好好待你,将你当成亲妹妹一般,如何?”
“呜呜……嘶,呜呜……”话音落下,莹儿终究忍不住开始抽泣,直看得颜若霏泪眼朦胧。
“唔——”
颜若霏半跪下去,想将莹儿拥入怀中,却换来一阵本能的抵抗。正在她落寞之时,莹儿却飞扑上前,倚在颜若霏肩头痛哭起来。
“好妹妹,哭吧,哭出来才好。”
夕阳的余晖下,两人一个大哭、一个轻啜,于墙角相拥而泣。直至眼泪流干,颜若霏才颤声道:“既然你不说姓名,往后姐姐便唤你‘念瑶’,好不好?”
莹儿默默点了点头。
“念瑶,你整日粒米未进,又灰头土脸,是想先用饭,还是先沐浴?”
一听这话,念瑶瞬间退后两步,小手不自觉地护在胸前。
“是不是怕羞?姐姐不看你。”
念瑶不发一语,只是拼命摇头。诧异之下,颜若霏发觉念瑶前襟鼓起,似乎藏着什么,这才心中了然。
“念瑶,咱们日后朝夕相处,应该彼此袒露心扉才是。那件东西再重要,你也不能随时带着吧?不如姐姐帮你藏好?”
念瑶依旧摇头。
“那……姐姐先出去,待你将它藏好再进来?”
话音落下,念瑶终于认可,并在颜若霏离开后掏出一卷布条。待其展开,一支雕着碟翼的玉簪显露出来,正是云祈留下的那枚。相比之前,玉簪已有些微破损,但在念瑶眼中全无所谓,毕竟,它只是一具凭证而已。
屋外,等候的颜若霏恰好遇见前来的老鸨,当下心中一沉。
“乖女儿,方才小公公来过,说所托之事均已办妥。今天夜里,妈妈便会将你名号传扬出去,你须得起个花名。”
颜若霏神色一黯:“随意取吗?”
“妈妈姓柳,这里的女儿们皆随我姓。名字呢,需带一个‘如’字,像如烟啦,如霜啦,如是啦这般。”
颜若霏沉吟一番,哀声道:“那……便叫如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