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正午,皇城养心殿。
殿内,一名保养上佳的太监正于塌上小憩,观其玉面朱唇,年轻之时必当仪表非凡。在其塌前,两名宫女不疾不徐地挥着羽扇,即使手臂酸胀也不敢有片刻停顿。
“千岁爷,千岁爷?内官李进忠求见。”
“啧!”马玉倏地睁开双眼,愠怒道:“这厮是何人?真会挑时候!”
“千岁爷息怒,”小太监面露紧张,“即是浣衣局的小李子,不久前跟了恭妃那个。”
“前来何事?”马玉颇不耐烦。
“奴才不知。但观其面色十分急迫,又说有要事揭发,奴才不敢怠慢……”
“行了行了,让他进来。”
片刻过后,李进忠低着脑袋、神色忐忑地走进屋中,当即行了个大礼。
“千岁爷服侍陛下,整日不离左右,唯有此刻得闲。故而奴才——”
马玉眉头皱紧:“啰嗦!有事说事。”
仅仅说了一句话,李进忠额头便有薄汗泛起,胸腔突突直震。
“禀千岁,前日夜里,奴才在教坊司撞见一出命案,乃是司中小吏欺侮罪女不成,竟一怒之下将其斩死,手段极为狠毒。不仅如此,其余诸女受他逼迫几欲自尽,若非奴才在场,还不知要闹到哪般境地。一想起京城之内有此等恶徒,奴才就夜不能寐,故此特来禀报。”
“非常之时,你到教坊司作甚?”
“啊?”马玉所问略显刁钻,差点令李进忠断了思绪。“眼下教坊司颇为充盈,奴才便去搜罗一番,为浣衣局——”
“荒唐!”马玉一拍案几,怒道:“这一干人等皆因谋反获罪,你搜罗罪女填充浣衣局,莫不是心怀不轨?”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还有,眼下你跟了恭妃,却仍旧惦记旧日差事,这是何意?”
李进忠呼吸越来越急,颤声应道:“奴才自知所为欠妥,但请看在奴才一心为陛下、为千岁爷分忧的份上,饶过小的这回……”
“哼!尔后呢?”
“尔后,奴才唯恐诸女有性命之忧,故而将若干人带出教坊——”
“你好大的胆子!”听至此处,马玉已然震怒:“先是扰人清梦,后又行为逾矩、口出狂言,本千岁看你是活腻歪了!”
李进忠连连叩首,急道:“千岁爷息怒,请听奴才说完!是夜,奴才带离几名罪女,随后将其卖往各大青楼,得银千余两。因此奴才今日前来,不光为告发教坊司小吏,还为告发奴才自己,恳请千岁爷降罪!”
“呃——呵呵,哈哈哈哈……”马玉盯着李进忠大笑半晌,随后面色骤冷,厉喝道:“来啊,将这狗奴才押送辑事厂,如他所愿!”
眼见数名护卫疾冲而入,李进忠彻底乱了方寸:“千岁息怒,奴、奴才……”
“狗东西,本事没见着,倒学会讨巧了?本千岁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说不到点子上——”
“奴才知错,奴才知错了!”护卫一松手,李进忠立时伏倒在地,如实道:“过几日乃千岁爷寿辰,奴才本想凑些银子作为贺礼,奈何囊中羞涩,这才会胆大妄为、私卖罪女。适才经千岁爷训诫,小的深知己过、愿领责罚;但请千岁念奴才一片孝心,将微末银两收下,聊以娱兴!”
“一派胡言!你捅了娄子不说,还敢将脏银充作贺礼,岂非陷本千岁于不义?!”
“千岁爷放心,那小吏叫奴才抓住把柄,已谎称几女自尽,并找来尸首充数。万一事败,只要奴才一口咬定,所有罪女皆为那厮所杀,将其擒来一除——此事自然作罢。”
“……”
马玉打量李进忠半晌,随后屏退众人,幽幽道:“是你自己的主意?”
李进忠闻言一怔,咬牙道:“是。”
“你这般犯险,到头来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你主子。在这朱墙之内,一荣俱荣,却也一损俱损。没了靠山,你要如何自处?”
“只是恭妃娘娘她……”
“说。”马玉稍稍向后仰了些。
“娘娘虽然育有皇长子,但陛下,陛下……总之近月来,娘娘脾气愈发难以捉摸,以致宫女太监们畏手畏脚,生怕出了岔子。再这般下去,奴才只怕——”
“只怕什么?”
李进忠犹豫半晌:“奴才不敢说。”
“啧,但说无妨。”
“奴才唯恐娘娘会患上失心之症……”
一听这话,马玉当即眯起眼睛,半天不曾言语。许久过后,他才开口道:“陛下哪般待娘娘,皆是自有缘由,你身为人臣,本当竭尽所能、为主分忧。可你这厮,投机取巧、思虑不纯,倘若日后事发,陛下只当娘娘私放罪女,你如何担待得起?”
“奴、奴才知错!”
“皇长子近况如何?”
“因娘娘之故,日日愁闷。”
“可传太医为娘娘断症?”
“奴才不敢……倘若此事外扬,娘娘岂不——”
马玉匆匆摆手,复又躺下道:“念在你一番心意,先前之事本千岁暂不计较。但往后如何自处……你须得思量清楚。”
“奴才愿为千岁——”
“出去!”
李进忠刚欲巴结,却被马玉厉声喝断。此情此景,饶是他再有话说,却也不敢逗留,只得垂头丧气退出了房间。
……
一个时辰后,西郊某民居内。
话说赵麻子被打了个半死,待来顺找来骡车相送,他已然昏死过去。回到家中,其手臂色泽乌青、肿胀不堪,纵使大夫使尽全力也无法担保他恢复如常,一时令其家中老父长吁短叹、一筹莫展。
直到太阳落山,赵麻子终于醒来,随即哼哼着口渴腹饥。床边,一名女子正在煎药,乃是其一母胞妹——赵秋儿。观她容貌,虽不是倾城之姿,却也算小家碧玉、温润可人,哪像与赵麻子出自一家。听闻床上有了动静,赵秋儿只是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你——啊!嘶——”刚要发作,赵麻子瞬间被断臂疼得龇牙咧嘴,“你聋了?快拿水来!”
女子将扇子一撇,随即怒目而视:“你又惹什么祸了?知不知道爹爹病情加重,几次咳出血来?!”
“我——哎哟……我还不是想多赚些银子,给老家伙医病!你说说你,早给人家做妾,银子都到手了,哪有这许多事。”
女子眼眶一红,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颤声道:“陈三才年近六十,有十余房侧室,你叫我——我没你这个哥哥!”
赵麻子毫不在意:“啐,赔钱货!整日呆在家里,要吃要喝的,有何颜面教训我?到最后,赵家还不是靠我传下去!”
说话间,一位老汉推门而入,颤颤巍巍道:“秋儿,晟儿刚醒,你就莫再刺激他了。去把院里——咳咳咳,院里的鸡杀了,总能补补身子。”
“爹!那可是最后一只……”
“唉,凡事有个轻重缓急,快去吧。”
话音落下,赵秋儿满眼委屈,但还是依言出屋。等她前脚刚走,赵麻子后脚便道:“爹啊,陈老爷三番四次和我提起,咱们总得给人个答复不是?”
“那陈三才不是好人,秋儿——”
“爹!我知道自己拖累家里,但孩儿也是一片好心呐。即便在家老老实实种地,可靠那几亩薄田,一年到头又能得多少银子?再者说,你这病日益加重,咱们哪有钱治;不如再劝劝秋儿,权当让她尽份孝心。”
“你爹我一把年纪、行将就木,还治什么治……”
“那可不行!我听人说,‘室女久居,于家不利’,没准就是她妨的你!”
老汉一皱眉头:“胡说。你先休息着,陈老爷的事……容爹想想。”
“诶,诶——”
赵麻子还要再劝,老汉已然出屋,他只得悻悻然住了口。满是药味的房内,赵麻子看着被木板夹紧的手臂,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正憋闷着,他又猛地想起了什么,赶紧朝怀中掏去。随着手掌一抽,一枚精致的玉佩出现在眼前,令赵麻子脸色瞬间缓和过来。
这是一枚白底的玉石,内有“翠雾”夹杂其中,观之宛若祥云翻涌,不用想也知道价值连城。尤为重要的是,如今云家坐拥天下,故而“云纹”乃皇家象征,凡人佩戴此物只有死路一条。赵麻子也深知这一点,当下是越看眼睛越亮,到最后差点笑出声来。
要说赵麻子没什么本事,平日只会搜刮家里;可遇着赌资不足时,他也会些小偷小摸的手段。今日他钻在桌底,啥也看不着,除了人腿、桌子腿别无他物。云祈将玉佩绑在腿后本是稳妥考虑,谁知叫赵麻子沿着裤管瞥见一角,因而阴差阳错着了他的道。
“嘁,算你俩命硬,躲过一劫。不过不打紧,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看你们能逃出多远,嘿嘿嘿……”
赵麻子一边念叨,一边将玉佩左藏右藏,却始终放心不下。半晌过后,他干脆强忍剧痛翻下床来,推门朝院外走去。
“晟儿,你伤还没好,要上哪去?鸡都下锅了!”老汉急道。
“有大事,顾不上了!你只管等我带银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