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就在这里等我,我一定回来。”
他答:“好。”
她转身便走。
他就在这个山洞等她。
他不记得等了多久,只知道日月更替了无数个轮回。
最开始,干枯的肉身渐渐腐烂,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但她没有回来。
后来,新的肉身又渐渐的长了出来,她依然没有回来。
再后来,新长出来的肉身又开始枯萎,就这样更替了无数个轮回,终究还是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于是,在一个新的肉身刚长出来的清晨,岁月已经抹掉了他的很多记忆,于是他决定走出山洞。
他走出山洞,看见一片雪花落在脚边,太阳明晃晃的,刺痛他的眼睛。
他不得不将眼睛闭上,呼吸了一阵寒风,待确定眼睛已经能够适应光线之后,才缓缓的睁开。
他发现自己原来身在一座雪山之巅,极目远眺,周遭一片雪白。
只有零零落落的枯树伫立在雪地之中。
零零落落的枯树上,偶尔会有一棵蹲着几只他叫不上名字的鸟雀,蓬松着羽毛,耸拉着头,显得无精打采。
他选定一个方向,迈开步伐,踩着积雪,朝山下走去。
他忘记走了多少时日,日出又日落,日落又日出。在某个黄昏来临的时候,他双脚还站在松松软软的雪里,但已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木,能听见树林中传来的虫鸣鸟语。
又继续在丛林中穿梭了一些时日,在一个烈日当头的午间,他终于走出丛林。
当他走出丛林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生物。
他知道自己是人,所以眼中的这位,也是人。
准确的来说,是一个女人。
虽然这女子一袭白衫男装,头束一条长长的青色纶巾,手握一柄长剑。但他依然能够看出,这是一个女子。而且长像极美,风姿卓越。根据那白白嫩嫩的肤色看去,恐怕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而这时,突然闪出几名黑衣人,将这白衣飘飘的女子围住。
黑衣人手握短刀,明显来者不善。
这女子动了动身形,他才发现这女子的身上有一些伤口,白色衣衫已染了血,斑斑殷红,看上去有些狼狈。
只是在面对几名黑衣人的围堵下,她似乎并不显得畏惧。手里的长剑紧握,傲然立于那片青青草地上。
一阵微风袭来,拂起她的长衫,衣袂飘飘。
几名黑衣人渐渐朝这女子围了过来,率先发起进攻。
这女子挥剑破围,格挡,刺杀,一气呵成,转瞬便取掉几人性命。
待确定已无活口之后,女子收剑喘息。
突然间,一声箭啸破空响起。
待这女子察觉,一枚羽箭已近在咫尺,直指咽喉。
就在这一瞬间,他来不及多想,腾身一闪,立于女子身前,替她挡下了这致命的一箭。
箭矢狠狠的扎进他的心脏,刺破后背而出。
这女子见此箭来势迅猛,避无可避,本已抱了必死的决心,此时发现竟被人挡在了身前,先是惊讶,但也只是一个愣神,随即便反应过来,几个腾挪,便欺到了那名躲在草丛之中的箭手跟前。
只见她挥剑便刺,毫不犹疑。而那名箭手也被突然出现之人惊住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命丧当场。
当她取掉箭手性命返回来时,看见他已经晕倒在了地上。身上一丝不挂,却很是洁净。就是一脸的胡子,和乱蓬蓬的头发。
她探身去摸此人鼻息,发现此人竟然还未毙命,便不作他想,也不顾忌二人身份之别,背着他就往山下走去。
。。。
当他醒来时,金烁烁的夕阳正从马车的窗棂落进车厢。
感觉后脑勺软柔柔的,缓缓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是枕在这女子的腿上。而此时她已换了女儿家的装束,一身浅紫色衣衫,长发低垂,还挂了一对精致的耳坠。
见他醒来,这女子嫣然一笑。
随即又看见他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小脸一阵羞红。心里好奇此人身份来历,为何会是如此神奇,心脏受了一箭贯穿竟还未死,才过了这几个时辰便就醒来。
良久,待她终于忍住了心中的羞涩之后,又忍不住好奇的轻声问道:“公子叫什么名字?为何要舍身救我?”
声音竟也是极其动听。
他闭上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开口。可是已经无数的岁月没有说过一句话,竟显得很是吃力。尝试了很多次,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或许我应该叫言如风。”
他想到,是啊,我应该叫言如风,只是这名字已经许久未曾被叫起,自己都快差点忘了。
女子见他说话极其费力,便不再问,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轻声的说道:“初见公子时公子并未着衣,所以找了车夫的衣服给公子换上。”说完小脸又红了起来。
听到这女子这样一说,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确多了一身粗衣。想要开口致谢,但嗫嚅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投去一个浅浅的笑意。
他这一笑竟惹得这女子一阵心醉,心想看似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却是一笑生花,让人如沐春风。让她感觉就像是平静的心湖落进了一块石头,泛起涟漪。
在女子正沉浸在遐想之中的这一愣神,他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倚在一个漂亮的女子的腿上,虽然舒适,却总是有些不合礼节。
但只动了动身子,便感到心脏一阵剧痛。他撩开自己的衣衫,才发觉那枚插进自己心脏的箭矢只是被锯短了,并未取出。
“躺着吧,”女子察觉到她想起身,便开口说道,“只有回了城才能找人为公子医治。”
他想了想,也就继续躺下了。
这时女子又问道:“公子能否告诉我,公子为何心脏中了一箭却还未死?”她本不想现在就问,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即使有太多好奇,也应该等公子伤愈之后再说。可是好奇这件事,越是想忍,便越是忍不住。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比较恰当。想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自认为很合理的说法,然后一字一字缓缓的回道:“我想是因为我的心脏就只是心脏,和手指甲,头发丝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会感觉到痛而已。”
“公子可真是个奇人,”女子说道,似乎没有太过惊讶。不过要说不惊讶也是假的,只是无论如何惊讶,此时都不应该表现出来,以免让这公子觉得自己太过无礼。
然后她又说道:“无论公子是如何之人,小女子都要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他又回以一个微笑,此时说话太过费力,还不如回以微笑来得自在。
此时车窗外的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他在马蹄的踢踏声中又沉沉睡去。倒不是他有多困,只是因为她的腿太过柔软,让他感到很是惬意。
夜空挂满繁星,马车踏星而行,戌时进入官道,一路未曾停歇,亥时便赶到一座城前。
而他早已经醒来,在女子的帮助下勉强支起身子,挑开车帘。看见城门楼上刻着“白城”两个大字,在夜色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努力的在记忆中思索着这是前世的哪一座城池,思索良久,才想起自己不在这个世界存活已有很久,按照以往规律,保不齐早已更朝换代,哪里还能知晓这白城究竟是前世的何处。
既然想之不通,便不再去想。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城外一群群因误了时辰而入不了城的人,正对着近在咫尺的城楼望而兴叹。
那些赶着马车,车上装着货物的应是行商。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不是行商的,或许是流民,也有可能是走亲访友的普通百姓。
他见女子递给车夫一个牌子,车夫拿着牌子便走到城门下,和楼上的士兵大声对着话。听不清楚这二人说的是什么,可能是当地方言,又或许是什么专用的暗语。
此时又见那车夫将手里的牌子高高举起,朝楼上的士兵晃了晃。不一会儿,那士兵朝一旁跑去,在城楼上失了踪影。
又一会儿,城门缓缓开启一道口子。那消失的士兵从门里跑了出来,核对了一下车夫手中的牌子,这才跑回去将城门打开一个能容得下马车行进的缺口。
车夫驾着马车走了进去。
车刚进城,女子便对他说道:“一会儿我会请兵营里的郎中过来为公子诊治,公子无需说话,我自会安排。”
他点了点头,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的确有些惊世骇俗,便也由着这女子去折腾。他不想说话,于是便只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黑暗的车厢内这女子能不能看见。
整座城池很是安静,悄无声息,只有马蹄的回响。
如果不是还有马蹄的回响,他恐怕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山洞,而走出山洞的这许多时日,只是做梦而已。
为了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决定不再沉默,缓缓的开口说道:“陪我说说话。”
女子回道:“说什么?”
他又缓缓开口,“什么都行,比如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道:“汪若曦。”
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想要看清女子的脸。奈何车厢太过昏暗,根本不可能做到。不过他听见她说自己叫汪若曦,想起埋在雪山之巅的那具尸身,还是开心的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他又问道:“你真是汪若曦?”
女子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这公子为何会这样问,便开口回道:“我是叫汪若曦,公子知道我?”
他想说或许很久的很久以前是认识的,但终归没有开口。
他不确定这个汪若曦就是那个陪着自己出生入死,闯上天宫的汪若曦,就是那个被自己亲手葬在雪山之巅的汪若曦。而且,他想到,即使真是那个汪若曦的某一世,此时她也应该早已将自己忘了个一干二净,岁月实在已过去太久,再开口恐怕也只是徒劳
所以他只是开口问道:“这是哪儿?”
女子回道:“白城。”
“哪一国?”他又问道。
“夏国。”女子回。
他想了一下,记忆中的确没有夏国这个名字,便又开口问道:“可有黄国?”
“黄国?”女子疑惑的问道,然后思考了一下,又回道:“五百年前被灭国的便叫黄国。”
“何人所灭?”他又问。
她回道:“我夏国祖皇帝。”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继续问道:“现在是夏国哪一年?”
女子回:“大庆十五年。”
然后女子又继续说道:“公子不用着急,待为公子疗完伤之后,公子想知道什么,再问我便是。”
此时马车驶进内城,行了一会儿,朝左边拐了一个弯,又继续前行。
他挑开车帘,终于能看见几盏高高挂起的烛火点缀着夜空,这让他稍稍心安了一些。便不再想着继续说话,而是盯着那几盏烛火,和烛火下的府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