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一行才走了一天,就遇上了雨雪天气。细碎的雪粒裹在雨丝中,直往人的衣领中钻。全部人披上蓑衣,用油布盖好粮草,艰难前行。
按原计划宁王只陪战歌五天。但因延帝拨了大量粮草,粮车沉重,不能疾行,且还要去渭水南岸调一拨护粮军,宁王也就和战歌同行了,打算过了渭水再定行程。
这天黄昏,一行人到了承陵县。昏暗的天空雾气茫茫,极目处都是雨雾,仿佛未来的岁月一般迷雾重重。在城外遇到了等候多时的承陵皇庄大管事李九一行人。李九也就是李柚的幼弟。
见宁王纵马驰进,他满脸堆笑行礼道:“小的李九叩见殿下,殿下辛苦!”
宁王似笑非笑,半晌才道:“大总管请起,大总管别来无恙啊!”
李九肥胖臃肿的身躯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过来牵着宁王的马绺吭吭哧哧道:“小的托殿下的福,一切都好。”
转头吩咐他带来的伙计,把粮草和军士带到庄子上安顿,他自带着宁王和十几个贴身亲卫并战歌的马车进城,嘴里说道:“驿站小,住不下这许多的人,各位军爷暂去庄子上安干顿,明天一早,将小的准备好的粮草一并带上。”
一行人随他进了城门,守门的军士也不看宁王一行的路引,对着李九点头哈腰问好。
宁王勾了勾嘴角,道:“大总管威风!原来大总管的脸就是路引啊。”
李九对一脸谗笑的守城军士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殿下亲封的亲王宁王殿下,快去通告县令大人!”
那军士吓了一逃,宁王殿下?还是亲王?啊呀,这可是祖坟冒烟了,他居然看到了亲王!忙屁颠屁颠地一溜烟往县衙跑去,连礼都忘了行。宁王被气笑了。军备松懈至此,如果杂族人打过来,岂不是连攻城都不用了!
到了驿站,李九忙又喝又叫地打发人又是安排房间,又是安顿马车,又是上水,张罗着整治酒席:“冬儿鱼和冬菇临上桌时才能炖,久了鱼就不嫩了——要用何老三家的窖酒糟。”宁王由他乱去,去车上扶战歌下车。战歌扶着点翠的手,从车里出来,宁王抱着战歌的腰一使劲,战歌就下地站着了,微皱了下眉。坐了一天,手脚的伤口都微微有些痛。
宁王紧张地问:“怎么?能坚持吗?”
战歌笑道:“那有这娇弱!我好得很!”
李九颠颠地跑过来行礼,道:“这位就是安北大将军了吧?奴才给您请安了!”
战歌道:“不敢,大总管辛苦啦。请问粮草备好了吗?”这些都是安北将军职权之内的事,所以战歌有此一问。
李九忙躬身答道:“好了好了,小的不敢耽误,接到谢太尉和内务府的领用单子,小的就张罗了一天一夜,已备齐了。明儿个就交给将军。”
战歌点点头,跟宁王告罪一声,扶着点翠的手往上房去了。宁王道:“大总管自去忙,本王也去洗漱一番。”
李九忙忙应是。
看着宁王和战歌上楼去了,李九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
战歌还没换好衣服,就听见白宇敲隔壁的门:“殿下,承陵县令到了,在下堂候着。”
片刻,宁王敲门进了战歌的房,揉了揉战歌湿淋淋的头发,皱眉对点翠说:“去拿块干净的厚布。”战歌抬头不解。宁王从点翠手中取过厚布,亲自动手帮战歌绞头发:“天寒地冻,顶着湿发,会受寒。”点翠暗地白了唠唠叨叨变身碎嘴婆婆的宁王一眼。
战歌由着他绞了一会头发,才将毛巾丢给点翠,等点翠梳好头发,帮战歌理了理衣领携手下楼。白宇在后默默为曾经英明神武的殿下默哀三分钟。
宁王边走边对战歌说道:“承陵县令何泽顺帝十九年就在承陵县做了县令。”
战歌知道,先帝末期,已开始逐渐启用有才有能的寒门庶士做一些低等品阶的朝庭命官,想来何泽就是那一批。但二十年上下都没挪窝,不是太笨就是太精。转过拐角,己看得见楼下大堂无精打采坐着个中年精瘦中年人,估计就是他了。
忽然,李九一头扑进来,拉住何泽的袖口就叫:“好你个何大人,找了你一天不见影,可让我逮着了。我那孙子总该放了吧?”何泽使板开李九的手指,皱眉道:“放开放开,大总管干什么!”李九松开左手换右手揪看何泽的袖子不放:“我说何大人,我家小孙儿关了三天了,够了啊!”
何泽无奈地说:“你让我怎么放?人家一个族的人昨儿可是在我衙门坐了一天!你那孙子忒也缺德!那寡妇,比你孙子大了五、六岁吧?他也要去招惹!”
李九道:“那何大人打算怎么办?”
何泽冷笑着说:“你们平时做的那些儿事,本官睁眼闭眼也过了二十来年。可这次人家差点吊死在衙门前,下官总不至于什么也不做吧?”
李九道:“这不没成啥事吗?只是调笑了几句,谁知那寡妇烈性这么大!”
何泽气道:“你还嫌没成事啊!那族里百年前得过圣上颁的贞洁牌坊!”
宁王战歌驻足在楼上听了半晌,明白了是啥事。也不下楼,就负手看看何泽怎么处理。
李九咬牙道:“何大人,你是不放怎么的?”何泽道:“放!”小胡子一抖一抖。李九喜道:“这不就结了吗?”“按律杖二十就放。”何泽接着说。李九气得刚要骂,一抬头看见宁王战歌在楼上看着他,立马头一缩,腰一弯,换上一脸谗笑:“殿下,将军,酒菜己备好,请……”
宁王打断他,看着何泽问:“何大人?”
说着和战下楼。
何泽对宁王叩拜:“正是下官。”
宁王点头:“何大人请起。”
何泽又对战歌拜了两拜,毫不掩饰他的惊讶:“安北将军竟然是妙龄女子,稀罕稀罕!”
李九再次邀请众位入席。何泽道:“下官己用过饭,殿下和将军自便,下官就在这下堂候着就行。”
宁王与战歌对视一眼,点头允了。李九瞪了何泽一眼,何泽装看不见。
驿站饭厅,驿站管事畏畏缩缩在门口候着,见宁王战歌过来,忙跑出几步迎上来。李九斥道:“你候在这干什么?冬儿鱼烩冬菇得了吧?”
驿站管事讪笑着说:“得了得了,等殿下将军一上桌,再淋一道热酒就成。”
宁王与战歌坐下,李九又吆吆喝喝,把个驿站管事支使得团团转。
战歌突地问道:“请问大总管官居几品?”
“啊?”李九眨巴着小眼。“小的可没资格为官,小的是太后娘家李氏长房的家奴。”
“哦?我竟不知家奴也能支使朝庭官吏了!”宁王一放筷子。驿站管事虽不入品级,但毕竟为朝庭任命。
自古宰相门前三品官,何况李九是太后的人,这承陵县所有人都习惯了李九的支使。今天宁王一斥,这驿站管事才想起来“是哦,我好歹是朝庭仼命的呢!”
李九一跪:“小的是为侍候好殿下!”
战歌尝了一口冬鱼烩冬菇,嗯嗯,果然鲜美无比。
她挑了一筷子给宁王:“尝尝,真真好味道!”
宁王赶快塞进嘴里,可不,从来没这么鲜美过。
李九跪在旁边,宁王和战歌一人一筷,吃的热气腾腾,似乎忘了他。恨得牙痒痒,你个妾生的小兔崽子,得意个啥。可不,在民间,李太妃只是妾。
细嚼慢咽吃完,战歌一偏头,
“哟,李大总管怎么跪在这?”
转头对宁王说:“殿下,这冬儿鱼烩冬菇实在做得好,快赏李大人吧。怪可怜的等了这么久。”
李九差点一口气堵死,敢情他跪在这就是讨赏啊。
宁王忍住笑,对一脸抖动的白宇召了召:“赏!”
白宇艰难地把脸上肌肉稍微理顺了些,从袖里抠出一个大钱:“李大总管,我家王爷穷得很,银子全买了军粮。这几个大钱是前几天进宫跟皇上赌壶赢的,沾着龙气,李大总管可得收好啦。”
去他娘的龙气!打发叫花子也不止一个大钱啊!
忍得肝痛,面上恭敬地接过装在胸口:“谢殿下赏!”
宁王与战歌一行人早就走了。
李九眼前发黑,总算从地上爬起来,一脚踹了一旁喘气的驿站管事个大马趴:“什么东西,给太后提鞋也不配!还龙气?我呸!我家上下都沾凤气呢!”
宁王与战歌回下堂与何泽分主次坐好。
宁王笑道:“何大人听说已久为承陵县令?”
何泽苦笑:“今年二十一年。去年下官请辞回家,上头不允。说下官知礼宽和,该勤勉为太后分忧。”
“为太后分忧?何大人是太后推的官?”
“那倒不是,下官是顺帝十九年先帝亲自任命的。”
“但是,皇庄大总管,是太后娘家王氏长房的忠奴。下官惹不起,这些年本着三不准条,混吃等死,竟也年年卓异!”
“哦?敢问那三不?”
“不管皇庄上下,不踏皇庄半步,不受李九财帛。”
“呵呵,何大人倒是独善其身的楷模!”
何泽面露愧色。
“那为何此次将李九孙子收监?”战歌问。
“说来也怪。”何泽答道。“这承陵县百姓都知下官的三不准条,从来与皇庄有何纠纷都不会找下官。这次李九孙子李孝调戏了本县一个张家寡妇,那寡妇偏找了根绳子要吊死在衙门前,寡妇的族人上下几百口到衙门非要下官惩治李孝,不然就要去牌坊前找绳子全部吊死。下官只好将李孝下到牢里。”
战歌恍然:“原来祖上被御赐过贞洁牌坊,不想给祖先抹黑。”
何泽皱眉道:“这,这张家去年才嫁了一个寡妇,按理说也不是规矩森严之族啊。”
战歌沉默。
何泽看宁王也再无谈兴,知趣地起身告辞。
宁王自是又到战歌房中饮了几杯茶,回房各自歇息。
第二天,宁王与战歌到皇庄点收粮草,白宇查过后倒还齐整,一行人又在李九的点头哈腰中走了。
才出皇庄五里不到,前方人声鼎沸,见许多庄户人纷纷从各个小径上往河边跑。白宇截住一个汉子打听出了何事,那汉子急道:“官爷截住我干啥?那张家家主要将张寡妇沉塘,小人还要赶去看呢!”
战歌霍一下掀开车帘,问道:“在哪里?”那汉子炸一见一张艳光四射的脸出现在帘子后,话都说不出。宁王骑马上来把帘子放下,冷冷地扫了这汉子一眼。这汉子才结结巴巴地说:“在,就在河堤上。”他用手一指,挣脱白宁就跑了。
战歌掀帘下来,对宁王道:“真真岂有此理!不去惩施害人,却来欺负受害者。我要去看看,宁王先慢行等我。”战歌已习惯与宁王之间互称“你我”了。
宁王那肯离战歌半步,执意带上白宇,战歌带上点翠,也随庄户人往河堤而去。
河堤上熙熙攘攘犹如赶场,人人往前挤。脸上表情有兴奋的,有好奇的,有同情的,无一而论。宁王护着战歌,挤到前面。庄户人看到宁王衣着光鲜,气宇轩昂,忙忙让开。
前方一个妇人满泪是泪,头发篷乱,正挣扎着被几个壮河捆扎些大石头在身上,往河边推去。几个老者站在他们身后,一个老者嘴里嚷嚷着:“张四媳妇,你也不要怪我。这张家贞洁牌坊蒙先圣所赐,焉能让祖先蒙羞。你且去了,我让家谱上记你一个好。”
战歌扬声一呵:“住手!”
那说话的老者转头看见被宁王护在胸前的战歌,疑惑地问:“小老儿族内之事,不知怎地惊动了几位贵人?”
战歌道:“天下事天下人管。请问你将族中无辜女子沉塘,依的是哪家的法哪家的理?”
老者答道:“小老儿乃承陵县张氏家族族长张允,依的是我张家家规,凡族中女子不守妇道不遵闺训,可由族长处置。”
战歌斥道:“汉华王朝无论那家那族族规,断没有大过王法之理。如汉华子民犯法,自有衙门公断。你私自断人性命,与杀人何异?”这句话直指汉华朝弊端。各士族门阀族内之事,很多都不受王朝法律约束。
这时,承陵县令何泽也闻讯赶到,衙役们挤开人群,一看见宁王与战歌,忙拜见道:“下官见过宁王殿下,安北将军。”这一下周围的庄户全听到了,冲得纷纷跪下,乱七八糟的问安声吵得人头疼。那女子也被按得跪下,呆呆地抬头看着宁王一行。
宁王见身份己公开,自战歌身后走出,对何泽说:“大人不如今天公开审审此案,也让本王见识见识。”
几个庄户人在衙役的喝声中找了几个竹篓子翻过来让何泽坐下。周围人山人海,围个水泄不通。
何泽对宁王告声罪坐了下来。
何泽先问跪在前的张允:“不知张族长因何将张氏沉塘?”张允答:“张氏几天前被李孝当众调戏,有辱张氏门风!”
“张氏是否先行勾引李孝?”
“那倒没有。但……”
“张氏是否害人性命?”
“……没有。”
“是否偷人钱财?”
“没,没有。”
“是否上不孝公婆下不扶幼子?”
“公婆俱丧,也无子。”
“哼!”何泽欲找惊堂木,才想起自己坐在竹篓上,面前也无桌案。他一拍大腿,喝道:“张氏即未害人性命,又无偷人钱财,上无公婆下无幼子,孤苦一人,你即为族长,不怜其寡贫,扶其荏弱,竟丧心病狂,仅因其被族外之人欺辱,就要置人于死地,上不遵国法,下不守人伦,来呀,”衙役忙忙答应,“将张氏放了,好好送回家中。张允,罚你银钱五贯,赔予张氏压惊!尔等可有不服?”张允跪在地上,眼睛直往人群中瞄。半晌应到:“无有不服。”
人群轰一声炸了。
战歌不发一言,锐利的目光反复在张允和张氏身上扫过。衙役们驱赶庄户人,一会就散了个精光,张允也在别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
只有张氏,仍呆呆地跪在地上,头低着,手抠着地上的枯草。
宁王笑道:“何大人雷厉风行,本王开眼了。时辰耽误了不少,何大人自去忙,本王告辞!”
他携着战歌就要走。
这时,跪在地上的张氏忽然膝行几步,抱住战歌的脚,泣道:“姑娘救救小妇人!虽然县令大人判小妇人无罪,但小妇人显不能容于族内。况小妇人相公死了,上无公婆下无幼子,家中薄田早就被族人收回,回去也是被饿死。请姑娘买下小妇人,可帮姑娘浆洗缝补,端茶倒水,做饭劈柴,只求活命。”
点翠两眼再望天“又来一个抢饭碗的。”
宁王见张氏黑脏的手抱住战歌,双眉一纵就要发火,战歌笑笑轻捏了捏他的大手,宁王“哼”了一声。
战歌低头:“你且放手。”
继而笑吟吟地问何泽:“为何她的田产要被收走?”何泽答:“本朝不能立女户。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张氏一无所有,只能依附族胞。”
“哦。那就跟我走吧。”战歌轻松地应下了。宁王自是以他家战歌为纲。
点翠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之后几日,宁王与战歌加紧行程,一路北行。
这张氏倒真的能干。宿营时,烧水煮食,忙前忙后,不单将战歌和宁王的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连白宁一干亲卫也常常受惠,热茶热水,缝缝补补,简直就没停下。只是闲下来时不爱言语,弄得跟她住的点翠甚是无趣。
战歌也没管她,任她自在。
越往北走,雪越发大。拉粮草的马常常陷在雪地里,这一路上行得很是艰难。白天宁王怕战歌受寒,几乎都与战歌坐在车上,将她裹在大袍中,两人窃窃私语,耳厮鬓磨。晚上全都在野外宿营,宁王将他所有的斗篷都送来给战歌,战歌知宁王有内功在身,也欣然接受。她需尽快将身子养好,因为一过渭水,也许就再无轻松时光。
战歌早让点翠把皇后赐的冻伤膏分发下去,张氏倒没抢点翠的差事,呆呆坐在车上。
还有一日即达渭水军营。他们很晚才到达一个小镇。
宁王将军士与粮草留在镇外,坚持将战歌带进小镇,找个小店,热水热汤的舒服舒服。
自然,点翠也跟过来侍候。
战歌一边被宁王拖着走,一边转过头来对张氏吩咐,务必要多烧热水多烧热汤,让军士们好好烫烫脚,喝点热的,暖和暖和。
其实一个小镇能有什么好的地。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后面住宿,前面买狗肉汤的店,宁王把人家准备买三天的狗肉狗骨狗肉汤全买下,好好熬了几大锅,吩咐伙计抬上牛车,让白宇回去交给张氏,分给大伙热乎热乎。战歌让白宇告诉张氏,今晚她和点翠不回宿地了,得洗澡换衣。
宁王和战歌点翠美美的喝了汤,吃了点饼,宁王即返镇外,行军过程中,断没有将军将士兵丢在外面而自己去享受的道理。
见宁王回来,张氏忙从火上提了壶热水,取了宁王的茶盏,送了热茶进帐篷。出来见到白宇在外守夜,张氏又忙忙回去另取了热茶给白宇送去,白宇感激地接住。
雪越发大了。呼呼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军士们喝了热汤,钻进围着粮草布了一圈的帐篷沉沉睡去,中间的火堆忽明忽暗。
一条黑影悄悄闪进宁王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