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帝伤未痊愈,还未恢复早朝,平时就在上书房接见大臣,商议国事。现在无人,延帝在低头批阅奏章。
宁王与战歌一前一后走进上书房。宁王略扶着战歌,战歌脚还有些行走不便,却不损她英姿飒爽。在府中又被宁王养得白白嫩嫩,更显俏丽。
自永宁寺一别,延帝再也不曾见过战歌。虽然在心里描过千百次佳人姿容,今天一见,仍觉不及真人一半的明艳聪慧。又观战歌还不太利于行就要千里奔波,心疼不已,却不能让人知晓一丝一毫。顿觉这深宫皇位无趣之极,远不若宁王自在随意。延帝一阵恍惚,竟连宁王战歌在给他行礼也没在意。乐喜忙上前为延帝续茶,低声道:“陛下。”
延帝这才醒神,免礼赐座。
宁王心里有些烦燥,也有些后怕。当初他们为让太后与延帝生隙,是表面上要让战歌进宫的。如果延帝当时果断一些,岂不弄巧成拙!宁王觉得太后总算做了件好事。
战歌那知道这皇族两兄弟的心事,她对延帝说道:“臣明日即将北上,今日特来向陛下辞行。不知陛下伤养得怎么样了?”
延帝苦涩地说道:“朕早不妨事了。倒是将军未等伤愈便要北上,朕甚不忍。”
战歌无所谓地笑道:“陛下无需担忧。这路上在马车上再养养,再过几天即可上阵杀敌。臣唯有早日北上,驱杂族,收失地,才对得起陛下的救命之恩。”
宁王瞪了她一眼,道:“休得胡说。伤若不一次养好利索,以后有你受的。”转头对延帝说:“陛下放心,皇弟会照料好安北将军。”
战歌一笑,不理宁王,对延帝说:“陛下,万事莫急,需知欲速则不达。”延帝知战歌说的是何事,也一笑点头。
这时,有宫女来报,说皇后请安北将军去中宫坐坐。
战歌只得随宫女走了。
皇后正在描一花样。见战歌进来行礼,丢下画笔笑吟吟地就上来拉她。战歌诧异:“娘娘竟还做这个?”赵皇后笑道:“左右无事,这宫中姐妹也少,就打发打发时间罢了。”说完,又抿嘴一笑:“将军志存高远,不然,本宫都想让将军卸下铠甲来宫中陪着本宫了。”战歌明白皇后是在试探她。说实话,战歌对延帝有知遇之恩,有感激之情,有知己之谊,唯独没有爱慕之心。便坦荡地说:“那要让娘娘失望了。待江河统一,百姓安居之时,战歌卸下铠甲,必寻一阡陌小巷,种花草,品香茗,悠然南山,独钓江雪,陪皇后之人,必不是战歌。”皇后听罢,脸上神气莫名,心里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皇后爱重延帝,知延帝对战歌爱而不得的惆怅。如能成全他们,延帝也能一展愁眉。但若真成全了延帝,以延帝之深情,战歌之卓然,恐怕皇后更是永远走不进延帝的心里了。
战歌问道:“不知娘娘唤臣来有何事吩咐?”
皇后定定神,笑道:“上次送将军的碧云膏,将军不知用了吗?将军虽豪迈爽朗,毕竟是一女人。身上留疤可不好。”
战歌说:“用着的,清凉滋润,很不错。谢娘娘赏赐。”皇后笑道:“此次请将军来倒不是为这个。”她挽着战歌,进一偏殿,堆满了大盒小盒一屋的东西。她拿起一盒打开,递给战歌,战歌闻闻似是药膏。她看向皇后,皇后一笑,说:“北地寒冷,将士手足定有冻伤。本宫用体己银子,命太医院赶做了一批冻伤膏,请将军带去北地,给将士们敷用。”
战歌很受感动。她真诚地说:“娘娘敦厚仁慈,是汉华子民之大福,臣代北方将士谢过娘娘了。”
皇后道:“将士们出生入死,本宫能做一点算一点吧。将军出宫时,我自会让人将膏药送到宫门,随将军送回宁王府。”
战歌点头谢了。
战歌一直对顺帝之死疑心重重,但毒杀皇帝是何等重大的事,没有实证,怎敢泄露半分。只是,怀疑仍然存在,要怎么提醒皇后呢?观皇后身边宫娥成群,有些话不便传入其他人之耳,但也不能贸然让人家一个中宫皇后把随侍的人赶开。
皇后身处后宫二十年,最知察言观色,见战歌神色有异,不动声色地摆手让周围的人全退下,挽着战歌的手坐下,道:“将军有话请说。”
战歌斟酌一下,说:“陛下和娘娘都是仁慈宽厚之人。臣有些话僭越了。”皇后眼里划过一丝不解,说:“将军磊落之人,但说无妨。”战歌慢慢地说:“太后掌管后宫几十年,如今闭宫养病,娘娘掌管后宫,万事都要小心。”皇后有些惶急,问道:“将军可是知道些什么?”战歌那敢将心中对顺帝死因的怀疑吐露半分,只得道“那倒没有。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娘娘还是要谨慎些。”
皇后总觉战歌知道些什么,但也不好勉强战歌,便道:“本宫知道了,多谢将军好意。”
随即扬声命人取了一件水貂皮大祆交予战歌道:“将军事忙,本宫也不虚留将军。此番北上,本宫祝将军与宁王携手并肩,捷报频传。”
战歌忙谢恩告辞,回御书房会齐宁王。
这边战歌去见皇后,书房里剩下两兄弟。延帝道:“皇弟北归,路途遥远,想来已安排妥当,朕也不多问了。只一点,北归后尽快打通运粮通道,南方可多筹粮草过去。南方要沿渭水布防,军力也不足,朕无力给北方更多支援了。皇弟仼重道远啊。”
宁王道:“皇弟知陛下艰难。如此己经好很多了。皇弟观皇兄日渐清减,万望保重龙体。”
延帝笑道:“朕在宫中又不缺衣少食,皇弟尽可放心。”
宁王道:“皇弟最不放心的是太后和李丞相,不过几月即除禁令,一旦太后和李丞相返朝,皇兄压力倍增,如何是好?”
延帝浅笑,说:“那就让他们返朝后无人可用,无官可遣!”
宁王拱手道:“皇弟就祝皇兄心想事成!”延帝但笑不语。
延帝问宁王:“听昊儿说皇弟从安北将军处得了些古词,今天昊儿吟了几阙,真是满口余香。妙啊!除了那些,皇弟还有其余的吗?”
宁王笑了,说:“没了。全让皇侄要去了。”
忽见案几上摆了一副画,似未画完。明显是延帝所作。延帝笑道:“毕竟肩伤未愈,还未画完就撂下了。”宁王凝神看去,见是一副未完的雪景丹青。画面上只有远景,冷峻、清凉的漫漫雪岭,凄清而寂寞。宁王笑道:“皇弟可否为皇兄添上几笔?”
延帝笑道:“有何不可?如此更好。”
宁王沉思片刻,蘸墨运腕,近处逐渐现出雄竣陡峭的山峰轮廓,雪色苍茫,苍松挺立,与延帝的远景竟如此合谐地融汇在一起。整幅画壮阔雄健、气势恢宏,却又清雅淳朴、境界高远。
“好!”进来的战歌一声赞叹,宁王手一抖,一点墨掉于纸上,宁王颇为遗憾。
战歌伸伸舌头,缩了下脖子,看了看画,接过画笔,就那点墨几笔勾勒,一马一人跃然纸上。战马前蹄高扬,鬓毛似被风吹得烈烈直飞,一铠甲将军长枪在握,肩负长弓,昂首跨于马上,眼望奇峰,似要催马而上。
“好!”这下延帝与宁王齐声喝彩。
战歌眼睛明亮,说一声:“僭越了。”
提笔在空白处龙飞凤舞,将辛弃疾的巜破阵子》改了几个字:“雪里挑眉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何惧白发生!”
战歌掷笔长吁:“此乃战歌最喜的前辈名篇,今日借花献佛,见笑了。”
“好!好!好!”延帝大赞几声,激动得脸色发白。
宁王凝视着战歌,胸口起伏,竟是痴了。
慈安宫。
从宁王和战歌踏进宫门,太后就知道了。虽然延帝以太后养病为由,变相软禁了太后,但念及生养之恩,一应用品不减反增,慈安宫除太后身边贴身之人不得出慈安宫门,其他每天送瓜果的,送银丝炭的,送衣物的等等仍络绎不绝。况太后把控后宫二十多年,后宫到处都是太后的人。延帝与皇后虽然清理整顿了一番,仍然成效不大。除了延帝的上书房,其他的地方仍遍布太后的耳目。这些人最多就是表面恭敬,实仍为太后通风报信。
所以,除非特别机密之事,其他的不说了解得清清楚楚,太后起码是知道个大概的。
太后知晓明日宁王将北上,今天一定是来辞行的。不禁对身边女官冷笑道:“他们倒是兄慈弟恭!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太后身旁的一等女官李柚是太后从娘家陪嫁而来,世代为李家长房忠仆,祖上被赏李姓,几十年对太后忠心耿耿,终身未嫁,只有个幼弟,被太后指到最大的皇庄做大管事,一家子在皇庄所在地承陵县作威作福,竟比一县之长说话还管用。
李柚劝道:“太后无需动怒。这宁王北上,一路上山高水长,还不知能不能顺利到呢。”
太后盯着李柚,问:“那边安排好了?”
李柚说:“昨儿回消息说,己安排了。”
凑近太后耳边耳语一阵,太后慢慢地脸色稍霁,点头道:“如此,也算万无一失了。你阿弟的大孙子今年有十五了吧?也该让他历练历练了,省得一天鬼混!”
李柚喜上眉梢,忙跪下谢恩。
李柚起身又道:“太后也要保重身体,过几月太后开了这慈安宫,陛下毕竟是太后亲骨肉,又没宁王在身边窜啜,还不是最后听太后的?”
太后哼道:“那可不一定。皇后之父赵伯翰不是被启用了吗?这老匹夫当年跟先帝一起,一直跟哀家作对。现如今天天在皇帝耳朵边呱噪,谁知皇帝会不会铁了心与哀家离心?”
李柚说:“太后莫急,先一个一个的来。那赵大人毕竟在前朝,就等丞相大人回朝时由他去对付。”
太后说:“赵伯翰在前朝,皇后可不在前朝,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李柚犹豫道:“太后的意思?”
太后阴冷地说:“兄弟齐心,帝后同心,哼!在那个位置上,不就应该是孤家寡人吗?先帝当年作主让哀家的儿子娶了赵匹夫的女儿为王妃,如今二十年了,哀家也应该作主为陛下动一动这皇后了。如今哀家出不了这慈安宫,出了什么事也算不到哀家头上。不正是好时机吗?你且过来,哀家……”李柚连连点头,下去安排了。
宁王与战歌辞别延帝,出宫回府。
在回府车上,宁王告知战歌,明天随他们北上的粮草还有一部份在承陵皇庄。这次粮草动用的是内务府银帛,皇庄的粮草本就在内务府帐上,北上时要路过承陵皇庄,谢太尉征得延帝同意后,已让人三天前快马通知承陵皇庄准备了。让他们直接去承陵皇庄拉粮即可,这边内务府自会下帐。
宁王又说,承陵县有一道名菜,用承陵县河中的冬鱼与山上冬菇而制,只有冬季才有,最是鲜美可口。说得战歌双目迥迥,问:“当时京都不在北地吗?怎么会过渭水来承陵县尝美味呢?”宁王笑道:“母妃的师门在南方。自五岁之后,我每年都要回那里一次,由师门的几位师傅轮番指教一回。来来回回也有十多次,不过承陵这道美味,倒也只是在很小时尝过一、两次吧。后来,过承陵都是绕道而走的。”“为何要绕道?”战歌不解。
宁王嘲讽地笑笑,道:“因为,奴大欺主。”
“嗯?”
“太后的贴身女官之幼弟被指为城陵皇庄大总管,呵呵,威风得很呢。那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皇族弟子,父皇去了,我又没封王,那一年我才八岁吧,在承陵县遇到他,这狗奴才竟状若无意纵狗伤我亲卫,我一怒之下,伤他的一腿于剑下。谁知回到京都,竟遭太后训斥,说母妃对我疏于管教,罚母妃去先帝灵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当时可是数九寒冬!从此母妃伤了腿,再不复当年身手。”
战歌恍然大悟,难怪虽听说李太妃幼年即学功夫,怎从不见她显露,原来如此!
战歌主动将身躯偎于宁王怀中,宁王轻吻一下战歌光洁的额头,接着说:“从此后,为怕连累母妃,我便不再去承陵县。”
战歌咬牙恨道:“这次取粮如若顺利也便罢了。如若他敢有一点懈怠,战歌,呵呵,岂止打断他一条腿!”
宁王笑了,道:“嗯嗯,我家战歌厉害得紧,为夫就靠娘子保护了。”战歌答:“那是当然!呃?谁是你娘子?你敢戏弄我?”战歌小脸通红,伸手去掐宁王劲腰,宁王收紧手臂,战歌陷于他的怀抱中不能动弹,小手兀自忙个不停,又抓又掐。
宁王鼻中满是少女幽香,怀中的娇躯柔软而温暖,战歌小手还不停地点着火,宁王青春阳刚,一股热血到处乱窜,脸红得要滴血,恨不得立马把战歌生吞活剥。声音低哑得不象话:“别动,再动,再动我……”战歌也感觉到宁王的变化,羞得把脸深深埋在宁王怀中,一动不敢动。
到宁王府了,战歌先掀帘下来,宁王仍坐在车上不敢走动一步。
掌灯后,战歌主动约宁王来见李太妃。宁王知战歌有事跟太妃商定,忙让人备轿。
战歌见礼后,忧心忡忡地说:“今天进宫回来,我总有不好的感觉。太后闭宫养病,安分得过了。以太后的处事,不应该如此平静。”太妃皱眉道:“本宫也觉不太寻常。本宫这几天回想,先帝当年确实病得奇怪。本宫记得,在先帝下决心废后以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御医百般调养,仍无起色。本宫不相信御医,也曾找宫外医手入宫为陛下诊治,都说是身体无恙,只是操劳过了,思虑过重,让先帝放宽心调养即可。但本宫知道先帝生性最是豁达,岂会因思虑过重而致病倒?”战歌问:“为何先帝己决心废后,却再无动作呢?当时太后知道先帝已下了决心要废后吗?”李太妃凝神想了想,说道:“记得那天在上书房,先帝与太后大吵一架,太后走后,先帝便拟好了废后诏书,还未用印,谢太尉有事禀报,本宫就避了出去。恰好那天晚上,宫外来报,太后的母亲病重,想见太后一面,太后连夜请旨出宫,后待奉其母几天,其母病逝。太后悲伤不已,先帝不好再提废后一事,此事就此放了下来。半年后先帝就驾崩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活,太妃有些微喘。
战歌也无头绪,但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重。她瞅着宁王,说:“如果有个有功夫的女宫进宫陪在皇后身边就好啦。”宁王笑了,说:“让采盈留下入宫。”李太妃道:“采盈沉默寡言,但心细如发,且有功夫在身,倒是适合保护皇后。只是隽天身边岂不是没人照顾?”宁王道:“白宇等人时常在儿子身边,少个采盈怕什么?”李太妃说:“到底沒个女孩子不方便。其他的侍女又没功夫,单说每天骑马随你东奔西跑就受不了。”
宁王摆摆手道:“军旅之中,她一个女的才不方便。再说儿子有战歌呢!”战歌脸有些发烫,什么叫“有战歌”?李太妃看看战歌,笑着拍了拍战歌的手,道:“也好。有战歌在隽天身边,本宫也放心。那就让采盈留下。明儿找个由头送进宫去。”
战歌忙道:“战歌还有东西要吩咐点翠收拾,先告辞了。”几步拉开房门,礼也忘行,唤上点翠就走了。
宁王大笑。
李太妃看着宁王道:“隽天,你打算娶战歌吗?”宁王第一次正面与李太妃谈及战歌,他对李太妃郑重地说:“非她不娶。”李太妃说:“你是先帝幼子,又是堂堂亲王,战歌的出身……”宁王傲气地答:“儿子岂是被世俗束缚之人!”
李太妃叹口气道:“非是母妃食古不化,母妃也很喜欢战歌。但是战歌的来历还是要查明才可。”宁王沉默一下,道:“儿子心中有数。不过,不管战歌什么来历,还是非她不娶。”
其实李太妃本就是讨厌什么门等旧规之人,便也不再多话。
李太妃又嘱咐了宁王几句,忍痛将宁王撵去休息了。
李太妃怔怔坐在榻上,想了半宿。
战马嘶嘶,旌旗凛凛。
宁王北上。
五百名亲卫与飞甲军骑在马上,整齐地地排在城门边,几长溜马车上粮草叠撂。
延帝竟亲来送行。李太妃,皇长子华昊,赵大人,谢太尉等朝庭重臣跟随在后。
宁王一身银甲,腰悬宝剑,眉目间眼神坚定,身姿挺拔。与延帝并肩而立,一个举止萧洒安详,一个气质豪爽清逸。
战歌红衣劲装,站在他们身后,红狐斗篷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宁王回望了一眼高大巍峨的建水城门,翻身上马,在马上对延帝一拱身,慨然道:“皇弟今日北上,必驱鞑虏,荡敌寇,扬我汉华国威!陛下保重,皇弟告辞!”
战歌也随之登车,一笑告辞。
车马辘辘,绝尘而去。
延帝登上城墙,见天地一片肃杀,阴风怒号,黄沙裹着残枝,追打着车马的踪迹,慢慢消失在广袤的原野上。
也许,金戈铁马,纵横捭阖,才是她属于她的风华绝代吧。
只是,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