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玩出生优渥,身份尊贵。他是李林载的发妻所生,此时他已年逾五十,可谓是老年得子。
皇上听闻他得了嫡子,便一道圣旨赐李玩可承袭爵位。
李林载高兴不已,因为那时他完美的解决了江南道粮食供给问题,给京城吃粮带来极大便利。算得上是双喜临门。
李玩的头上有一位姐姐,大家李薇是京圈有名的大家闺秀,三妹活泼可爱,三妹打小被宠着,玩耍无度。可惜的是,他作为哥哥,却不能陪她尽兴玩乐,他要晨昏定省,读经史子集,学骑射,学写字,学琴棋书画……不如二姐,来去自如,性子洒脱,想什么便做什么。
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操纵的傀儡,父亲要他学什么他便学什么,尊师重教,礼数周全,出一点纰漏便会惹得父亲脸色愁眉覆雨。也许不用出差错,即使他做到了完美,做到了先生都叫好称赞的地步,他那威严的父亲,也从未吝啬过他三分满意之情。
为什么呢?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要为眼前之满而骄躁,谦受益。”
父亲常如是说。
所以他从未得到跟同门师兄弟父亲那样的称赞和表扬。
那感觉,看上去好像比拿到满分还令人愉快。
可惜,那些期冀与他存放在书房里的课业纸,生潮,发霉,变成一张张枯黄的废纸。
李玩把这些记忆来回品尝,就像抿在嘴里的茶,苦尽甘来,甘去香淡,尔后又余丝丝苦涩。
元护给他开了非常好的条件。
那是他追求的位置。是他渴求的权力。
元护很懂得他的心思,他也不得不承认,元护心眼跟刀锋一样锐利,敏锐看穿他的伪装,还开给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李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尝到过这样的滋味,被人抬举,被人尊重,也被人利用。
所以,他自己的路,要自己来走。
那日元护约的鸿门宴,他先是有意装傻,遮遮掩掩。
他知道元护是一只老狐狸,一定不会轻信他说的话。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又派人去追杀那对夫妇,那对夫妇落在元护手中必然会受盘问,而李家也会警觉,再加上裴家的事,一切都连上了线。
机会,总是留给有心准备的人。
元护信任他了,在某种程度上,至少元护相信他是李家班子里的一个反骨,一个叛逆者。
因为李氏势力一党人早就遭皇上猜忌已久,加上裴玄道没落,而元护现在如日中天。
谁不想往高处走呢?
李林载一直要求李玩韬光养晦,不要过早暴露锋芒,展示实力,否则易因小失大。
李玩听之,埋头敛才,活得庸庸碌碌,工作亦是得过且过,一直活在李林载的操控之下。
父亲还是太自私了。李玩一直觉得,父亲把自己的高度拔到无人企及的地步,通过踩着别人的雄心壮志搭起来的梯子。
他也是一阶梯子,最低的那阶梯子。裴玄道,他的老师之一,可能就是最高的一阶梯子之一。
在这些梯子中,李玩最不喜欢的就是裴玄道。倒不是裴玄道对他很严厉,相反他觉得裴玄道对他严厉是一种尊重和尊重。
裴玄道太完美了,无论做任何事,都滴水不漏,能力超群。
李林载常对同僚说,“玄道是百年一英才”。
裴玄道明亮到他周围都成了陪衬,成了平庸之人,泛泛之辈。大家都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令李玩更无法接受的是,大部分人似乎都能接受这样的蒙尘。
李玩记裴玄道初到他家的时候,他才几岁的年光,那时许多字都认不全,拿笔也是歪歪扭扭,脑袋里整天想的是吃吃玩玩,李林载说他榆木,又说他朽木不可雕也。
小小年纪的李玩,心里正是期待父爱的时候。而李父有两种温度,严父的温度和师父的温度。
对李玩面冷心狠,对待学生,尤其是裴玄道,温言和蔼,春风细雨。
心里跟针扎了一样,每次见到他们相谈甚欢的笑。
裴玄道学富五车,涉猎广博,经天纬地。大家笑说他是百科全书。
李玩一大半的功课是跟裴玄道学的。裴玄道也讲的细致入微,让他受益匪浅。可是他对他越是尊敬、钦佩,心里就有多恨多嫉妒以及多厌恶。
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那样出色的能力,没有那样的心胸,没有那样的命运……
这些怨与恨在心里一片辽原中疯狂生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时候这些烦恼深入骨髓了,差点让他失控。忍不住撕裂开一切,撕开他给自己结的茧。
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李玩好像在自己位置上待得越来越舒适,令他产生了颓靡之感。让他相信自己积蓄多年的“能力”是平庸的。
也是这么瞬间,李玩似乎理解这个朝廷为什么尸位素餐的人越来越多,阉党能弄权到无所顾忌,大家都避之不及的原因。
也给他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要成为那样的人吗?
不,绝不是。
他连翅膀都没有展开,怎么就能折了呢?
那样做的话,会很疼很疼,因为为起飞摔了很多次,每一次都刻骨铭心。
而今裴玄道罢官,李玩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元护给他搭了另外的梯子,他也愿意走上去。
不是投靠,不是站队,不是弄权,不是贪财。
是嫉妒,是解放,是施展才华,是自强不息。李玩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的人生他的命,不由旁人染指摆布,他要自己争取。
京都已入盛夏,晚间凉风习习,甚是舒心。
茶肆里上好的透风包间已经被预约满了。
一个宽敞的包间里,灯光华丽,房间里清凉爽快,这是等级最高的冰屋。入室冰冷,令热闷之人一霎舒凉。一般都是达官贵人的场子,常人难以摸到边边角角。
元党躺在冰屋的贵妃椅上,仕女举着话本子,他只管看着话本子闲读,周围都是捏肩捶腿的人,还有喂葡萄、倒酒的美人。他是个很享受的人。
可惜现在他的心不在这些享受上,他心里在反复计较李玩说话的真假,能否让他的计划顺利实施?
华灯初上,夜市灯火辉煌起来。
有人敲门禀告。
他端坐起来,整理衣衫,好戏要开场了。
瑶娘跟着宋练到了一家茶肆,她看着宋练出现在顶楼的走廊上。这间茶肆她来过,记得顶楼都是达官贵族的场子。她心底讥笑,宋练果不出她所料,是条狗罢了。
瑶娘提着气,在瓦片上踮起轻悄猫步。
照着宋练进入房间的位置,找到了对应的楼顶片瓦。
她凝神静气,努力探听房间里的对话。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二郎莫要口出狂言。”
裴珏一向都称李玩二郎。他显然是不相信李玩所说的话。
李玩也猜到裴珏的心思。不过他没有在意,反而拿出证据来。
瑶娘解开一个细细的口子,查看里面的情况。
李玩正递一封信给裴珏。
信上的落款朝上,正对着瑶娘的角度,瑶娘一眼就看清了。
全身血液都在上涌,她努力压抑着激动。
那是父亲的落款,信是经由她的手寄出去她记得清清楚楚。
“这信你从何处来?”纸张轻薄,在裴珏微微颤抖。
“我托了兵部侍郎打听了你要调查的事——并无结果。宣元元年以前的人事变动颇大,所以当年送信的驿丁也难以询查,而驿站里的记录文书五年就要清压一次,故而你要调查的记录恐也付之一炬。”
“当年之事我也有疏漏,没有追问信件最后的下落,也没有及时跟苏家人沟通,耽误了玄道你的姻事。”
老师之言,还历历在耳,而今他口中消失的书信无端出现在眼前,这又如何解释呢?
冰屋凉气沁人心脾,却令他寒气入骨。
一个荒唐滑稽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裴珏面色沉沉。
他镇定的坐下。
李玩也拂衣落坐。
瑶娘压住满腔的怒气,静伏在瓦上,等待下文。
李玩知道裴珏不会轻易动摇,所以他准备完全。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可不会浪费这多得的挑拨离间的机会。对付裴珏,更是要小心翼翼。
“裴相,一封信也许说明不了说明,可若是我有物证呢?”李玩玩味的看着他。
裴珏面淡如水,轻抬眼,眼神含刀,示意他说下去。
饶是李玩现在有元护撑着腰,但是在裴珏面前,他依旧无法迈过他的风头,高他一丈。
“闻说当年苏家与裴家以一对玉珏为信物,定下儿女婚约”李玩一顿,看向裴珏,他端喝着酒水,面色不改。
“那对玉珏合则为龙凤戏珠,分则为金乌衔日,不仅如此,那对玉珏合扣之时背面是一个‘裴’,而这对玉珏分放在沈裴两家手中,期定苏家小女及笄之年,裴家下聘。后来裴家家道中落,裴家之子入京科考,一番磨砺后入了后来的李相门下,再后来成了权倾朝野的少年丞相。”
“裴家的儿子一朝权势福贵无双,但却无意儿女情长,连皇上赐婚也敢拒绝,那么,苏家之女这些年又如何度过的呢?”
裴珏冷着面色,望着这个曾经乖巧的学生。
李玩饮完一杯酒,笑着面皮道:“裴家无人,苏家在多年前的战乱中不复存在,沈氏夫妇早赴黄泉,苏家小女呢?”
瑶娘静静的伏着,听房间里的人讲戏。
“富贵之家养出来的娇女,在战乱中的经历会有好下场吗?”
——自然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