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党近日来行事作风颇为嚣张,以修仙之术欺瞒圣上,把持朝政,几个老臣都被他弄下来了,现在朝廷东边大旱,北边大涝,西边战乱……根基动摇啊,再任由这群阉竖行事乖张,祸乱朝政,恐国之不国,大厦将倾啊,玄道你不应该作壁上观,撂挑子不干活啊。”他心痛不已,可惜不能为朝廷饭否。
裴珏站起身来,望着门外的天,乌云蔽日,狂风刮弯了枝桠,气温骤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
他未作一词,跟府上借了一把伞,去了茶肆。
瑶娘坐在一个角落,听着说书先生讲东南西北的新奇物事儿。
临窗的位置,打落进来几滴雨水。
她也不在意,任由扑面而来的凉风冷雨吹拂着。
旁边的人受不了,见坐在窗边的是个瞎子,心情更是不快,骂骂咧咧地让她关窗。
瑶娘恍若未闻,细饮小酒,偏听说书的话语,将那些刺耳谩骂之声屏蔽一边。
有个暴躁的大汉,见她油盐不进,不肯动手关窗,任由那窗外的雨水瓢泼进来,淋湿了大片,便心痒痒,准备动手将她提起来甩开,然后好占据她的位置。
然而手才扬起,便被一股更大的劲儿压制下。
一双修长的双手,看似柴瘦,却蓄满了筋力。
来人正是裴珏。
不过青色的衣袍已经淋湿大半,雨水溅落在他的青衣上,倒像是点缀了缭乱的梅花瓣纹。
“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何必欺负女人?”他冷硬道,官场上养成的严面震慑力十足。
一干人等都不由颤了个抖。
大汉觉知此人定是有几分能耐,也不敢造次,大丈夫嘛能屈能伸,他委曲求全,给窗边的女人道了歉,还付了酒水钱。
瑶娘闻之,举手喝酒之间,就将窗户关上。
众人又是一颤,幸亏没有真动手,不然也要挨一番收拾。
裴珏放了人,大家都灰溜溜各自吃茶听戏,不再挑事。
雨珠如针,丝丝刺在窗户上,砰砰作想。
瑶娘看了他一眼,敛眉喝酒。
裴珏自己拿过一个酒杯,夺过她手中的酒壶,自斟满一杯。
他抿了一口,深深皱起眉头,这个是酒吗?
寡淡如水。
“相爷听过‘南柯太守传’的故事吧”?瑶娘忽然问道。
裴珏点头,再斟满一杯“酒水”,然后抬眸,看着她,静待下文。
瑶娘不适合堕马髻,应该挽双环髻,饰以珠翠,簪以步摇,眉间点画桃花妆,便盈盈可人了。他心里盘算着。
“从前有个人,叫淳于棼,我就叫他‘淳’吧,淳醉倒了,在一棵古槐树下沉沉睡去,然后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来到大槐国,变成大槐国国王的驸马,娶了大槐国的金枝公主,后来任‘南柯太守’,且与公主生了五男二女,婚姻美满,儿女双全,事业高升,妻也貌美,可谓是人生圆满。盛极必衰,淳在跟一个国家交战时,大败,金枝公主闻之噩耗,一病不起竟致亡去。淳后来在遣返回家途中,破车惰卒,他猛然惊醒,才发现这些都是梦。”她喝了口水,抬眸看向裴珏,继续道:“相爷觉得这是梦还是现实呢?”
裴珏低眉,眼神平静地看着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梦吧。”
“也是,这种事情太荒唐了。淳怎么就忽然就做了国王的驸马呢?金枝公主为什么就愿意嫁给他呢……你看他的想象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根没据,空中楼阁,所以挫折就那么轻轻一摧,所有美好的幻想都成了破碎的泡沫。”瑶娘颇有感慨说道。
裴珏皱眉,他并不喜欢这个故事。
“不求于自己而做空幻之想,必然是守株待兔的结局。这样的人生也注定失败。”
“所以相爷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实干兴邦,治国理政,造福于天下,是功成名就的结局吗?”瑶娘讥讽道。
裴珏面色一沉。
“要是我,倒愿意做淳于棼这个人。”她看着裴珏,眼神带着不掺杂情绪的笑,道:“这样多好呀,无论是幸福美满、荣极一时,还是天塌地陷、毁于一旦,它们都会化作一场梦,醒来我的世界还是我的世界,一成不变。那些春花秋月、爱恨纠葛,都留在可能醒来就会忘记的梦里,然后我又可以没受影响的一样生活。你说是不是呢?”
裴珏摩挲瓷白玉润的杯口,不做声。
风在刮着,雨在啸着,人在闹着,世界在运转着,朝着既定的轨道。
“我们去江南吧。”远离朝廷,也许就清静了。裴珏心想。
“下一句相爷是不是要问‘要不要孩子’?”瑶娘冷笑道。
“我……”是想让你开心。裴珏话到嘴边,又噤声了。他无法言出于口。
“雨停了,我们走吧。”
谈话到此结束。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的对话。
待人影消失在茶楼以后,另一个隐蔽角落的身影也跟着消失。
宋练一直跟着两人回到裴宅。
将要进门的瑶娘,忽然顿住脚,眼神敏锐的扫视四周后,发现没什么异常,关紧了大门。
宋练憋红了脸,深深呼吸几口气,踮足飞跃,跨到裴宅房顶。
他看见苏瑶在打水洗脸,裴珏在厨房烧饭,面上一喜,正是好机会。
裴珏折断柴枝,弹向屋顶。
小小厨房而已,屋顶不高,何能藏住一个人?
宋练衣袍都垂落在视线可见之处,裴珏自然不是瞎子。
他往火坑里添了一把柴,火势顿时旺燃起来,火舌缥到灶口来。
宋练倒挂在房梁上,朝着裴珏扔下一封信来。
他道:“元护约你明日午时至茶肆,有事与你商量。”
裴珏捏着信封,并未急着拆开,他道:“你回去与他说,裴某与他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让他自行安排吧。”
宋练似是早就料到他的反应,一个腾空轻翻,蹲在梁上,道:“他还让我跟你说,他有当年驿差的一些信息,相爷若是不敢兴趣他便烧了。”
“时间——”裴珏道。
“明日申时。”宋练言罢,消失在小厨房的梁上。
裴珏打开信封,上面,写了三个字。
他敛眉,将信封扔进火里,做了纸薪。
李玩听完墙角,立马就悄悄到了元府倒水。
元护听完李玩之言,便立即心生一计,既然李林载要隐瞒此时,那他就逆着来,“帮着”裴珏查线索,说不定不仅拆了李裴师生关系,还能把油浇得更甚,让日后的火烧的更旺。也许还买了一个人情给裴珏呢。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买卖。
他立马吩咐宋练去办事。
于是宋练就跟踪裴珏,直到把信送到他手里为止。
李玩自上次的事以后,就跟元护蛇鼠一窝了,只不过元护让他遮掩,不要让别人发现他们俩的关系,因为元护还有更大的打算在后面。
但是这一次元护太高兴,决定把刚“腾出来”的城北的礼部尚书的高大人的宅子送给李玩。
李玩从来没受过这等待遇,一时间心花怒放,且心中对元护更加崇敬,唯其马首是瞻。
瑶娘早起,便听到屋外传来练武扬剑之声。
枕侧早已凉透。
她撇嘴轻嗤,竟然起得比她早,还悄无声息。
瑶娘草草洗漱,掠起角落的大刀,就到后院练武去了。
裴珏收势收剑,抹了一额头的汗水。
他潦草的淋了一个澡,换了一声干净的衣服,到厨房做饭。
瑶娘收拾干净自己时,裴珏已经捧书晨读,桌上还摆着微热的早饭。
吃饭时,瑶娘忽然想到,以前父母在世时,似乎也这么平淡,一个布置好蔬食,一个做好活计。从前身在其中,不知不觉,而今身在其外,后知后觉,心里卷起一股闷墩。
裴珏待她,相敬如宾,甚至是补偿和愧疚。她待裴珏,一向是尖酸刻薄,薄情寡义。
他事事不让她做,自己洗手做汤羹,洗衣洒扫,无所不包,让她安逸享乐。
然而她始终心怀怨恨,无法释怀接受这一切,即使真相水落石出,他无罪。
她还是跟往常一样,流连各个茶肆,直到裴珏来找她,接她回家。
虽然两人都没明说,但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习以为常了。
可今日,她等到太阳落山,也没有等到裴珏来找她。
她心里不耐烦,很生气,决定自己回家。
瑶娘才出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宋练。
她心下一喜,立马跟上去。
宋练知道苏瑶定是跟着来了,带着她七绕八拐,到了一处酒肆。
位置是临时换了,因为裴珏要见的不是元护,而是李玩。
元护最喜欢看戏,于是他布置了一场戏,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出戏不一定是要相杀相夺、大鱼吃小鱼的戏,重要的是“有套路”。
比如张公子跟妻子点头哈腰,山盟海誓,而张公子包养的小妾却在角落看完这一切,张公子还以为小妾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小妾什么都知道,小妾以为张妻不知掉,其实这样一切都是张妻的套路。
元护最喜欢这样有套路的“戏中戏”。
今晚,他就等着这样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