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冰凉彻骨,瑶娘渐觉胸肺中的气不够用时浮上水面来。
水自头顶哗啦流过。她粗鲁地抹了把脸上的水,模模糊糊间看到岸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游至岸边,靠近那个身影对其勾了勾手,那人在她抵达岸边时蹲下身来。
瑶娘见那人顺从蹲身,也不等他反应就将他一把扯下水里。
措不及防地落水令裴珏手无足措,慌乱中他只得牵拉住瑶娘,瑶娘将着他的拉力把他拖往深水之中。
光线迷离黯淡,胸肺快要炸裂,四肢恍恍惚漂浮无根,他唯一的支撑便是拽住瑶娘的手。
瑶娘的水性较他更好些,泅在水中能憋气很长一段时间。
眼神变得昏暗扑朔,胸肺的缺氧令他如置身地狱,意识逐渐消退,他好像看到前方的背对着的身影忽然转身,朝他扑来。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想的不是求生而是……瑶娘终于做到了。
瑶娘也是如此想的,就将他这样了结了。
可是她没做到。她还是犹豫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次失败以后,往后竟不曾再有这样的机会。
火光映衬下男人面容不似平时那般冷漠疏淡,多了几分恬然与舒柔。
瑶娘看的入神,没注意到她的手已经触碰上他的浓密剑眉,硬茬茬地,扎手。她怕把他弄醒了,轻轻地触碰几下便收手了。
静静地观察一番见他仍旧在昏沉没有反应,胆子大了些。
她沿着眉往下,掌心轻轻在他面上滑过,突起扎手是山峦一样的眉峰,软软柔柔挠掌心的是密长的睫毛,冰凉圆滑的是鼻峦,往下是……温软的唇,往后是削瘦得下巴,再者是喉咙起伏的喉结……
“瑶娘可是折腾够了么?”
薄肤下紧贴的喉咙忽然剧烈地震动将她没由来的惊了一跳。可是她并未离开,凡是镇静的将手贴实在他的脖子上。
那一双眼清透明亮,点缀着跳跃的火光,与她直直撞上。
眼前的人没有白日将他拖下水时那般狠戾的眼神,反是黑白分明,干干净净。
裴珏心中苦笑,其实他对眼前的人一点也不了解,唯一让他看清的一点是——瑶娘是目的靠近的。
或许这个目的现在十分的清晰,便是杀他。也许他早就隐隐意识到了,只是未做过多的留意。
两人相处久了,一些蛛丝马迹是难以忽略的。
直到今时,才变得通透可见。
裴珏见她无事,起身返回。
瑶娘发了好一会呆,才抄起轻功飞走。
铿——一把青锋凌厉的长刃破风而出,刺向对面那团灰冷的人影。
那人似乎并未察觉,依旧望着涟漪不平的水面,等待着水里的人浮出水面来。
宋练提气运力,拼劲刺杀将在眼前的道姑。
蓄万千之力,却直直扑了一个空,他一个鹞子翻身,腾落在道姑先前站立的位置。
青白鬓发,长眉入鬓,面沉如水,轻逸的道袍被周围的风拉扯又飘飘落下。
宋练认得此人。
扑——水面炸开一个人影来。
瑶娘远望着了师父身影,但也没忽略扑向她的杀手。她当机立断,跳下湖水中,潜在水底,靠近偷袭。
瑶娘长呼了一口气,使劲抹一把脸上的水,未待反应四周环境,她又迅速潜入水中。
忽然头顶一股巨大的冲力穿破水层将她推向水底更深处。
她当机立断,避开涌流,迎难而上,再次破开水面。
果不其然,岸上的人已经打起来了。
宋练擎刀,是以杀人。
道姑拂尘,是以清心。
刀是百炼之钢,坚硬无比,拂尘是细软长毛,柔软之至。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刚柔相济,相生相克,胜负难求,只得秋色平分。
宋练收了手中的刀,心道棋逢对手,自己武艺不精,该向长者请教,“晚辈受教了,若有机会,定会再向老先生请教。”言罢抱拳深鞠躬。
他最后瞥了眼站在道姑身后的女人,转身提起轻功,飘掠而走。
瑶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此人武功果真高,想是在她之上了,想到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对手,心中不免有些暗沉。
道姑理了理稍乱的衣摆,喊了一声徒儿。
瑶娘向前来拜见师父。
来者便是——道姑了尘。
“师父怎的下山了?”她才出山不久,师父亦才上山不久,按理来说师父没到下山时间。
“怎么?不欢迎为师?”了尘冷泠泠道。
瑶娘想不透师父究竟想做啥,随心回答:“非也,弟子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了尘也没打算解释,只是然她跟着,两人出了山谷,沿着山道进入城内。由于近年来战乱不断,天灾频降,入京的道路上常常可见三五成群的难民。
瑶娘看在眼里,心酸在心里,这些人可怜,然而救他们却不是自己的本分。她不由想起了王柏,王柏也是战乱里捡回来的孩子……想起王柏就顺着想到救他的那个人……
“瑶儿——”
“诶——”
“叫你好几声了,在想什么?”了尘抱怨。
“想着这些人可怜罢了。”瑶娘叹气道。
了尘大步朝前,听了她的叹息,不作为意。
瑶娘被带着走到一个叫京外客栈的地方。
了尘暂住在此处,桌上只有一个灰色的包袱,瑶娘知道里面一定装了一套换洗的衣物。
了尘倒了一杯水,细饮以后,看着坐在旁边发愣的呆徒儿问道:“你何时下手?”
“啊?”瑶娘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师父的问意,“未成。”
了尘落了杯,再添满水,“何时可成?”
这问题让瑶娘心里面乱了几分,当初接近之时,心中盘算的是要杀裴珏,机会唾手可得,可是她不想这么快就想让他死掉。死,何其简单,但是死的人不会说话,她并非为了报仇而杀人,那样太盲目了,她想明明白白的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这样悲剧的结果。简而言之,她还不想杀掉裴珏,她想通过他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知……”瑶娘弱弱道。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屋外客人脚步来去之声,各种嘈杂之声。
“罢了,你自己拿主意便好。”了尘沉默片刻之后轻叹道。
瑶娘明显听出来师父话中有话,“师父是有何交代么?”
了尘从前很少跟她说她在山外之事,现在想来,她迟早也会知道,多说也无妨。
“为师要去天一观待上一年。”
天一观是皇家道观,师父这一出手便是入了宫廷,让她匪夷所思,更是大吃一惊。
“师父是去为天家讲经吗?”
了尘抬着一双古潭般的双眼看着她,心里却是有几分空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几十年的分离,好多东西都疏芜了,只是那宫里来信了,她就来了。
“也许吧。”了尘喝完杯底的水,又道:“我今日叫你来,是想把一样东西给你,打开我的包袱。”
了尘从包裹的衣衫里拿出了一个盒子。
瑶娘心下一叹,她知道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一对温绿扣纹玉佩。
“你的东西自己保管吧。”了尘把盒子递过去。
瑶娘谢了声师父,接过盒子,揣在怀里。
“拿了东西就走了罢,记得把门带上,我要打坐了。”
了尘赶人,瑶娘也很是自觉的走人。
她明白师父的意思,早断早好,有些事拖久了就失了先机。可惜呀,人做的事总是和说的不一样。
师父教她杀人诛心,可是这怎么诛心却从未说过。所以她只能是慢慢摸索,所以,无论是早断还是晚决,她都已下定决心,顺着心中的直觉走。
在她看来,裴珏该死,但是不该早死,至少他死的时候得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大概是不想让他步自己后尘,反正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她就等着看谁的手最大,能遮天。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
这么想着,心里也就轻快多了,好像许多烦恼都为之一松,烟消云散。
回家的路一下子就变短了。
她回家的时候裴珏刚做好饭菜。
一叠清炒白菜,一叠咸菜,一碗包子,两碗粥。
裴珏看到突然出现的人,迅速反应过来,顺着她的视线,咳了一声:“包子是郑大娘的做的肉包。”
瑶娘转身去洗手。
两人在院中用完晚饭,裴珏去洗碗,瑶娘则回到房中,将盒子拿了出来。
她拧着眉,看着锦绣堆中裹着的玉佩,只有一半。(另一半在了尘那,后来送进皇宫里去了。)
裴珏点亮烛台。
他看清桌上放着一封信,瑶娘同往常那样坐在窗边,她拧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将刀擦洗干净。
信封上黏着凤头的封泥。他撕开,就着光,不慌不忙的掠过纸面上的墨迹。
读完以后便将纸点燃,化成了认出屋外,化成了灰烬。
裴珏再踏入房门时,瑶娘已经和衣躺下了。
他吹灭灯火,房间霎时间陷入霭霭黑暗中。
瑶娘睁开眼,银辉漫漫,点点勾勒出横横竖竖模糊轮廓的物体轮廓。
腰上环紧一只手,她屏住呼吸,僵硬肢体。
裴珏埋首在在她后背,面肤摩擦着她柔软发丝。
瑶娘僵硬着姿势,绷紧神经,她感受到裴珏只是在依靠她,心下松了一口气。手中依旧攥着袖刀。
“我们去江南吧。”裴珏声色低沉,响在耳边。
热气扑在耳边、鬓边,瑶娘后颈生起层层酥麻的鸡皮疙瘩,耳面俱是烘烫。
“为什么?”她问道。
“想偏居一隅。”裴珏对京城已生疲乏。
“相爷可是舍得?”瑶娘讥嘲道,裴珏官场打拼多年,会舍得这些年的付出的心血?
裴珏收紧了环抱,将她拢贴胸膛。
“相爷是要谋杀瑶娘吗?”瑶娘呼吸十分局促。
裴珏拢紧了好一会,才微微松开手。
“瑶娘想要一个孩子吗?”他忽然又没头没尾的发问。
瑶娘觉得他今晚甚是怪异,难道是受到刺激了?
“相爷难道不应该担心朝廷?”她顿了顿,又道“江南大旱不止,北边大涝难治,西北戎贼骚乱不停,朝中党争纷争不息……这个王朝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相爷想做甩手掌柜了吧?”
裴珏并没有理她,反而道:“睡吧,很晚了。”
瑶娘也没有多纠缠,轻轻脱离他炙热的怀抱,裹起被子滚到边上去。
忽暴露在空气中,裴珏虚拢着未散的气息,躺在瑶娘身边,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深夜难眠。
竖日一早,瑶娘早早出门,裴珏醒来之时身边的位置已经凉透了。
他收拾一番,出门,在街边吃了一碗馄饨。
随后,来到一扇朱门前。
李林载闻裴珏到了,立马出门迎接。
裴珏的来意很简单,还是关于信封的事。
当年他的书信都是经师傅之手,无论如何,师傅应该可以抓到一些蛛丝马迹,他打算抓住这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
李林载面色复杂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来纠结又有何益?”
裴珏淡笑道:“学生心里过意不去,总觉有一丝希望可寻,便追根究底罢了,老师全当了学生一个心愿。”
李林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的模样。
李玩拿着书信,正欲往书房里赶,就见到小厮匆匆端着茶水往里间走。他想是有贵客来了,便抓住小厮一问。
小厮道:“是裴相爷来了。”
李玩瞬间敛色。
他让小厮噤声,不要告知父亲他来过。随即绕到书房背后,躲在窗下偷听。
“当年之事我也有疏漏,没有追问信件最后的下落,也没有及时跟苏家人沟通,耽误了玄道你的姻事。”李林载面上很是悲痛。
裴珏道:“往事已不济,现今学生能做的就是查明一个真相,给苏家的一个公道,也弥补内子的遗憾。”
李林载觉得裴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一查到底了,但颇庆幸当年这事他做得干净,也没有多顾忌,将当年送信的差使和江南道的驿丞信息都给了裴珏。
裴珏感恩不尽。
李林载不甚在意,转移话题,提到他最关心的朝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