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客来
一贫如洗,家徒四壁。
这依然是前任丞相,而今博望侯李林载唯一的评价。
人各有志,他不予多多评论。
进入院中便见到立在檐下的女子。
一身青衣,眉目间束了块白色缎带。
裴珏上前将人扶入侧室,并嘱咐她先吃些点心水果垫垫肚子。
博望侯自入厅堂,自寻位而坐,自……自我安慰……
被这个接班人气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算来,自前朝上乐八年裴珏录取进士后铨选拜官至今统领百官,已是十一二年之久了。
没想到一眨眼,他竟然娶妻成家了。
“屈尊侯爷光临寒舍”,裴珏上前作揖到。
侯爷并不搭话,撇了裴珏一眼,自顾上座。
裴珏欲自行入座。
“本侯爷渴了,想讨杯左相茶水,可能否?”
才挪动了一个脚步的左相又收回步伐,应道:“某处只有粗茶淡水,侯爷不嫌弃也罢。”随退身出门去烧水煮茶。
瑶娘屏息凝神静听隔壁的谈话,并没听到多大意义的事,不过可以感觉到这两人的关系并不和谐。
正待她思考些问题时,窗外传来一阵响动。
她将眼睛换色,渐渐目视周围,只是白色缎带覆在眼前,致使所视见景物都蒙上一层白蒙蒙的轻纱。房间里背靠院墙的那扇窗户被人从外打开。
有人来了。
不过,堂堂大门不走,为何悄翻人家窗户?非盗即贼。
一个瘦高利落的身影翻窗而入。
修长的身高很是适合搭配湖蓝色的暗纹缎袍。头束玉冠。腰悬了只玉笛。
装扮华丽,恐非贼盗,多是华族子弟。
那人迅速靠近。
“汝便是商户女苏瑶?”可惜徒有皮囊,语气及其蔑视轻佻。
瑶娘不卑不亢回答是。
声音尖细,原来是个假小子。
“为何蒙着眼睛?”
“眼疾”。
“裴瞎子竟然取了个瞎子,这难道是报应么?哈哈哈哈哈……”
“人各行其事,自有天命,娘子何必无故取笑相公?”
“哈哈哈哈哈哈……本姑娘想笑便笑,他裴瞎子有眼无珠,没想到真取了个有眼无珠的女人,放着我貌美似玉如花的姐姐不娶,反倒自陷泥足。果真是个瞎……”
“李绾绾!给我滚出来!”本应在厅堂博望侯突然出现,吓得欲作威作福的李绾绾一跳!
那少女明眸光闪,动作张扬,桀骜不驯。,
“哼,我自己打哪来回哪里去!用不着您啰嗦!”说完不及博望侯反应便一溜烟翻窗逃走。
气的一向严厉肃、穆不苟言笑的博望侯跳脚咬牙。
裴珏闻声赶来,只见得窗外闪过的一片衣角。他忙上前询问瑶娘是否被欺负,瑶娘笑着说没事。
博望侯向裴珏夫妇替小女三番几次道歉,被裴珏拦下直到拒收才作罢此事。
被打搅以后两人又重新入座厅堂。
博望侯问道:“是天疾还是旧疾?”
裴珏斟茶倒满递上,“十年前被人掳走途中逃亡所伤。”
“能愈否?”
“尚未……或许可行。”裴珏顿了几秒说完。
博望侯轻哼了一声,表示他那点心思早被他看透。
撇过此事不谈。
博望侯轻呷一口茶,道;“日子可还清净?”
“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是清净。”
这话虽在侯爷预料之中,然而真听到他随口的那么一说,胸口很是滞闷。后来回家的路上侯爷又细想了几遍,变得非常滞闷!
“倒是让元护那帮人热闹不是?”
裴珏喝了一口又一口茶,勉强有饱腹之感。
“结党攀戚,弹冠相庆,何时不曾热闹过?侯爷心急了。”
“哼,还不是为你担忧,若是元护联合大臣在圣上面前就你成婚之事罗织你罪状,圣上近来又不胜厌烦忠臣上谏,西北又频发动乱,恐不久将有派军,而朝中文武兼备者盖莫如你,你该当何如?”博望侯长叹道。
裴珏敛眉端坐,目光下移,打量着杯中褐色茶水里的沉淀。面上依旧寡淡如水,好似事不关己。
连旁人都能看到的问题他怎会看不出来?
“老师多虑了。且走一步看一步。如今我已退了半步,算是避其锋芒,往后如何,还看圣上了。圣上向来猜疑多忌,元护一党多谄媚逢迎,事顺帝心,而我处处逆上意志,免不得自惹祸端。”裴珏道。
两人长久相坐无言,各自心有思量。
瑶娘扶手廊下。方才他们之谈话她也听得七七八八。
原来裴珏现在之处境算是陷入绝境,画地为牢了。
如此想来,当初急着将她从杭州接入京城半是为了成婚,半是遮掩退朝之意。
那么,当初为何迫切灭她之口?
难道是——与他的老师有关?
她瞬间联想到适才出现的少女。似乎说了什么裴珏没娶她如花似玉地姐姐的话语……
莫不是如此乎?
瑶娘瞬间整理出一条完整的思路来。
自小与他有父母之命的裴珏,弱冠之年考取进士,后得朝中某位大臣,即现在坐在堂内的老师提携,而老师有女一人,仪貌秀丽,端庄贤淑,将欲配之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的裴珏。而裴珏已定婚约却难舍娇人,又恐虑订婚之户乃商户,地位低贱,难登其门……思前想后,觉着其事京中无人知晓,不如闷声不吭,暗中灭杀那位小姐,然后再以其不在人世而作罢,遂可“两全其美”,既不误“父母之命”又可博得迎娶佳人之机会……而后为何并未迎娶可能是要么出于后悔,要么出于良心发现,否则不会又几番寻找其身影。
又或是,因为暗杀她的凶手,全被她师父解决掉,无人回去复命,所以他不得知结果如何……但考虑到“百密一疏”,故而四处寻其下落以得求证。也可列作寻回她的原因之一。
如此想来,裴珏之心思甚是缜密且滴水不漏。难怪可位至丞相,衣紫袍,统领百官。
光是这一点,作为半路出家的刺客的瑶娘不得不——自叹弗如。
有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来没事还是要多读读书,文化程度实在是太差了!
也难怪她师父能成为她师父,师父没事的时候总在看书卷,虽说话惜字如金,然却字字珠玑,暗藏机锋。若胸无点墨,或是人情世故,恐难明理其深奥之处。
扯远了些,回到正题上来。所以她最终还是成为他官途上那颗“绊脚石”,作用虽不是举足轻重,然而还是有一定作用的。倘若不能联姻,得不到博望侯支持,该如何扶摇直上?
以前在山上时,常上山砍薪柴。,山间道路常布满青苔,柔软却滑脚。第一次同师父上山砍柴时她见师父一边走路,一边用长刀掠走青苔。当时她见着那青苔绿油油地,上面还缀着米小的苔花,她甚是怜惜,就道了句可惜。师父却驳斥道,苔乃命贱之物,犹如野草,虽拔之但复又狂生,若不除之,便淹没道路,尔后无路可寻。汝又何处寻路?
瑶娘当时觉其言厉,后独自上山砍柴,入林时心软未砍伐青苔,待归之刻竟不复来时之路,又天色欲晚,心甚恐慌,慌不择路……稍不留神,踩滑了青苔,狠狠跌摔一跤,疼痛钻心蚀骨。自此后,便不再心软那青苔。师父说,吃一堑长一智,要其以后多长个心眼。
现在想来,她竟同那青苔别无一二。
真是可怜,又可笑了……
原来出生就注定要卑如尘埃了么?
瑶娘看着入目泛白朦胧地光景,分辨不出红橙黄绿蓝靛紫,只觉寸寸皆灰。
堂内的两人仍在静坐。片刻后,气氛被一声咳嗽打断。
博望侯犹豫问道:“苏氏的眼疾……治愈恐是有些困难?”
裴珏想了想,严肃道:“且看看吧,来日方长。”
“哦。”
“只是……”
两人同一开口道。又相互看了一眼。
“你说——”
“您……”
两人相互瞪了一眼。停顿了几秒,裴珏思索道:“晚辈还未曾吃过午饭,老师要留下来一起么?”
博望侯自是百般个不情愿。傻子都能听出言外之意。
博望侯出了厅堂,稍移眼便望见桃树底下的青影。
硕人其欣,衣布裳亦难掩其清丽之姿。
漂流江湖也能养出这般气质,看来是遇得福人相助。只可惜身份差了些,且有了残疾,否则,恰好配得玄道。
裴珏,字玄道。
他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为他的嫡女,李薇。
自早上博望侯来过以后,瑶娘未曾说过一言。
裴珏觉得瑶娘情绪怪异,归结于李绾绾的戏闹,可能中伤到瑶娘。
晚饭后他收拾完整一切。天色欲晚,他点了盏灯笼。
瑶娘独坐在庑廊下。
他顺着瑶娘边上的空位坐下。
院墙外有人家户青烟飘然腾空。
“我能看见院西角方天空有青烟升起,东边也有,咱家背后也有……不止有烟,还有归林栖鸟,还有鸡入圈笼……”
裴珏静静听着瑶娘絮叨。
“裴郎?”
瑶娘突然唤了他。
“某在。”
“还以为相公也学瑶娘白天不说话呢。”
裴珏疑惑,难道她是故意不说话的么?何为?
心里如此想着也如此问出来。
猜来猜去不如坦白的好。
“难道裴郎不先好奇瑶娘说为何能‘看’得见么?”
“那裴某便猜一猜,猜瑶娘把闻、听到的与记忆里的联想起来罢了。”
“算是对了一半。”
“那瑶娘为何今日不说话呢?”裴珏的焦点在此。
瑶娘先是叹了口气,情绪略微低沉。
“瑶娘可是想东洲的家了或是……岳父岳母?”裴珏迟疑问道。
按礼俗来说,他应当要陪着瑶娘归宁东洲,于坟前祭奠告知苏氏夫妇。
“裴郎生于斯长于斯,可还会思念父母?”
“逝者长亦已矣,生者尤可存。裴某常繁于公务,甚少思之。”
瑶娘忽尔一笑。
“裴郎可真呆板。”
“瑶娘莫要岔开话题。”
“只是想到今日那女娃说相公自陷泥足,不走光明大道,有些疑惑而已。疑惑相公为什么不娶书香门第大小姐,反而为几句戏言当真,娶了瑶娘这残贱破败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