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同处
师父五年下一次山。
救瑶娘回到山上那一年恰是五年一轮下山的惯例。
下山之时山上桃花次第盛放,当是仲夏之季。待师父回山之时便是落雪满南山了。
那夜小厨房里炖了萝卜汤。萝卜鲜香的气味盛满了四面紧闭的小厨房里。师父开门之时屋外狂漫的风雪瞬间卷走大半暖与香。
师父裹挟一身风雪尘仆回到山上,喝了碗汤后便依旧打坐入定休息。
对于师父下山做何事,见何人等瑶娘不会过问。同一个人长期相处久了便可摸懂一些那人的习性、脾性。
只是,向来不常与瑶娘说功课外的话的师父,却在打坐入定前对瑶娘道:“今天下已改元四年,乃宣元四年。汝母病逝于上乐十年,汝父逝于宣元元年。”
上乐是旧朝称号,上乐十年正是瑶娘被害之年,而宣元元年乃是新朝称号。那便是已她父母先后去世四五年了。
寒冬腊月里,朔风冰如铁。累年习武的瑶娘从未觉着练功房冰冷。只是那次,冷潮像是寒水,翻天覆地、四面八方将她包裹,冷的骨节发疼,麻木,寒彻肺腑。
那一腔愤懑悲痛抑郁的压力令得她喘息苦难。
她生长记忆了十几年的世界,仿佛一瞬间崩塌,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往后的很多日子里,她竟细想不起双亲的模样,她自己的模样,苏家的模样……好多人的模样……
应是吹散在那晚风雪里了罢,瑶娘如是想。
所以,她孤身一人,接下来要如何走下去呢?
瑶娘很茫然,跟那漫山飘飞白絮一样,零落无根。
窗外日落西山,灿灿日晖大片大片穿过牗户散落屋内,铺开一地灯黄。
瑶娘午睡后清醒过来,打量四周的陌生的景色,情绪并无多大起伏,既不落寞,亦无害怕,只是略微彷徨。
这种无名的彷徨来自她无法排遣的茫然之惑。
越是安宁静寂的环境,那种飘渺无定的迷迷惑惑之感便越发强烈,绕梁不绝,即使她深知自己的目的和任务。
她的目的是杀掉此刻与她同寝的男人,杀掉他以后便可回到山上,继续朝练功夕静修的闲淡生活。
可她真是这样想的么?这个人真的是她要杀的么?她的一生将会这样结束么?
一招一式即可杀掉一个人,结束其一生。对于刺客、杀手来说,杀掉一个人了结其前半生即是延续自己的后半生。
杀掉裴珏便是了结自己的前半生,然后,活着自己的后半生。
没有前半生的人将会怎样度过后半生?
瑶娘还未有任何头绪。
她不着急动手,一刀了结了他,便宜得很。“欲取其命,先夺其所爱。”寻出他所护爱,将取之,令其疼痛,胜于杀之。
说不定在杀掉裴珏以前她能理出一丝思路也不错。
传统意义上来说,她不是一个刺客,是半个杀手,或许还沾点卧底的边。她不想给自己一个十分确切的定义,正如她对自己的存在十分迷惑一样。师父曾说过她性移不定,多情多绪,没有杀手刺客必备的心狠手快,坚定不移,不是做这行的料,所以只教她终其一生只能杀掉一个人的功夫。
终其一生于杀我欲杀之人。
飞蛾扑火,尾生抱柱,孤注一掷。
日已沉落西山,暮色将临。
廊下孤一人,影一只。
裴珏颇有些羞惭,一不小心睡过头了。十几年来少有之事。
他顺着瑶娘边上空地坐下。
瑶娘未系上遮眼的缎带。
裴珏对上她空洞无神的眼睛。他感觉周围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细微地收缩。
是他忽然急促的呼吸。
那感觉形同写字,笔画有形,却无筋无骨,仿似徒添笔墨。
写这种字的人毫无疑问大多只能临摹其形而障目于自己潜在的能力与天赋。
当然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之一谈,他只是有所联想而已。
“裴某一时贪睡,竟错过时辰,瑶娘可要饭否?”
瑶娘并未搭话,只是呆呆仰望着天。
空气又陷入沉静中。
远方山林间的鸟唤归栖之声愈显鸣噪,不知谁家的狗唤鸡鸣,还有农忙归家的牛哞哞,若影若现的农忙之人交谈今日之作……
“裴郎听见了么?”
“听见什么?”
“活着的声音。”
裴珏微微一愣,复作一哂。
“裴郎不回答问题反而笑何?”
“瑶娘傻气。”
“瑶娘只是常年生活在山上,只可听到些鸟鸣,还有知了……”
瑶娘欲言又止。
裴珏为刚才之笑而觉着些些惭愧,他忽略了瑶娘的经历。但又振作起来。
“裴某唐突了,瑶娘莫要生气。某说瑶娘‘傻气’是觉着瑶娘‘傻乎乎可爱’,有一颗赤子之心,很是稚趣。”
“赤子之心啊……赤子之心是什么意思呢?裴郎理解的赤子之心,勿要照搬书上所言。”
“大概是‘不忘初心’罢。”
“是‘人之初,性本善’么?”
人之初,性本善。
裴珏愣了几秒,道:“非也。是始终保持一份纯净、简单,让自己感到快乐的心态。”
那便是简单又快乐的心情了。
瑶娘仍然疑惑不止:“那‘人之初,性本善’作何解释呢?”
这一次,裴珏怔愣很长时间,连一双清明地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他都没有任何觉察。
直到一阵异响打破了这和谐的宁静。
是瑶娘的肚子饿的咕噜咕噜叫了。
裴珏才打断思考,忙去做了饭。
瑶娘看着他忙碌地身影,脑海里思量着他刚才说的话。
赤子之心,她有吗?
用饭将过,已是迟暮。
有清风拂过小院,拂散桃香满园。
瑶娘让裴珏带着她到桃树下。她摸索着,触碰到柔嫩的花瓣,忍不住凑近,细嗅桃秾。
裴珏举了一盏灯笼,轻轻举高。昏黄灯光下的人花两相倾,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即是此番美逸?
此时晚风拂面,月上柳梢头,天河星汉垂,小院宁静,人与灯与树……一切都显得祥和静谧,好似岁月暂挽了光阴,柔和地情意悄然滋蔓。
裴珏从前寡淡无求的心,似乎变得模糊,但那种模糊是转瞬即逝。
因为他不屑一顾。他沉浮官场,靠的是长年累月,经久沉淀的养成的不为情所左右、不耽于声色、不废于享乐玩逸。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些习惯让他不会轻易对眼前突令他动情片刻之事而驻足挽留。
故而,娶妻,非他所求,乃是父母之命,于他而言,无异于公命而已。
如此一番思考后,他理清自己为何心绪不宁,随即转为安定。
正好也可借成婚这个机会暂离朝廷,暂避元护一派阴暗算计。
其实裴珏难以窥透,大抵所有美好事物都似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所以他才会不忍驻足。太顾及一方难免会辜负另一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是此刻他并未意识到罢了。若真待他明白了,也只能做个忆中人。
瑶娘偷偷变换眼色,窥见裴珏提着灯笼仰望着满天星河发呆。此人怎如此喜爱发呆?难道是个呆子不成?
她装作无意碰撞到他,两人一臂距离让她可以轻易一脚踩上他的靴子。裴珏猛然回神,便被人撞了个满怀,脚下却是一阵钻心地疼,不由长吸了口气。
瑶娘靠在他怀里,听到他吸气声,心里一阵窃喜,嘴上却是一番安慰道歉的话。
裴珏将人扶好,礼貌回答他无大碍。
随后又回到厨房家柴火烧水。
现在问题来了,瑶娘洗澡怎么办?
裴珏思来想去,踱来踱去都觉得尴尬。虽说两人是夫妻,但终究是男女有别……
君子坐怀不乱,心无非分异想。
一番挣扎后,他决定明天去请王三娘买一个仆婢,往后他若上班,瑶娘在家肯定也需得人照看,算是做一个长久计。
裴珏放好了水,纠结如何让瑶娘洗澡,瑶娘却自己解决了。
她让裴珏扶她到浴桶旁边,让他帮忙脱掉外衫,仅留了里衣,然后将皂荚、洗澡豆、干净的衣裳,的放到她左手可触及之处,然后自行洗澡。
沉在温水里瑶娘十分郁闷,为何男人为何对女人没兴趣?
师父为何只教她如何杀人却未告诉她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该做什么,怎样才能从男人那讨到女人所要之物……
照目前情况来看她只知道裴珏是当朝丞相,有一个近乎四壁皆空的家……
哎?不对,裴珏官至当朝左相,怎会徒落得家徒四壁?一个九品小官其俸禄的家也不会破落成这番样子吧……难道这里只是裴珏的一个掩护?他还藏有别墅不成?
须得详细探知。看来裴珏此人并不似他所表现出来的清心寡欲地样子。
两人收拾一番后各自歇息。
旦日两人才梳洗完,大门就传来一阵急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