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不冷亦不狠
文/吴久承平
2019年9月21日15:33:30
第一章娶
宣元十年,春三月,桃花始盛开。
时值冰雪消融,春风送暖,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年之计始也。
居在京都城郊的百姓早农事于野,犁牛锄田,翻土除草,奔走相忙。
居于京城的呢,自然忙计于整理货铺物什,开张纳新。
不过这沿途而来,都会听到人们都闲聊一件事儿。
大致意思是,当朝左相娶亲了。
当朝左相娶亲了为什么会引得民间议论纷纷?当朝王侯婚姻也不见得会如此轰动?
“客官您这就问到点上喽!”店小二麻溜摆盘上面。
“但愿详闻。”灰袍道姑领过面,晾在一旁,并不急着入胃。
“某等凡夫俗子,哪知能庙堂之高,只不过这坊间人耳相传,多方打听,听得些八卦小事罢了。不过近来这左相公成亲之事倒是被传得满城皆知,您是刚入京的吧,那某挑细了说……”
说来那左相裴珏还是跟这道姑算是道友。那裴相正而立之年,仪貌清秀,身姿挺拔,且年少封相,自大宣开国以来,算是少有的年轻俊才。
时裴相官居中书侍郎,皇帝甚是重之,见侍郎常孤身一人,未曾婚配,欲尚公主与之,裴侍郎竟固辞不受,原因何为?
侍郎竟曾出家南山观,不愿破俗,以辞。帝无奈罢之,自是更重裴侍郎。后前相李林载退位,裴侍郎官迁左丞相之位。不到两年,竟破俗娶妻,这实是令人大跌眼镜。皇帝闻知此事,朝上怒斥丞相……
“你说这不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么,不娶公主却娶了名孤女,这不是打皇帝脸是什么,还连累一身功业啧啧啧……亏得某等不是局中人,参不透这局中事呐!”
道姑闻得小二那一叹,不做声色,取过筷子吃面。
俗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司乃西京第一号司仪,接过无数婚礼,而此次婚礼却有些非比寻常。
这是唯一一对只有父母之命,却无媒妁之言的婚礼,且婚礼也——草草了事。
住持不待一炷香完,就匆匆过完礼仪,收拾东西走人了。这大概是他用时最快的一场,红包也还中规中矩,市面价格,拿了长工的钱做了短工的活,划算!
不过让他再选一次,他可能要拒绝这趟活,实在是,太诡异了。
上无父母,下无亲人,外无宾客朋友……就一对新人相互交拜。整个过程只有他嘹亮地声音响彻屋宇,都快能听到回音了!暂且不论婚礼,当朝左相的家可能是他去过朝中官员家中,最寒酸的了。家徒四壁论之也无过。
哎,谁言做官越高俸禄越高来着?!
王司仪心里不禁呢咕,这左相若不是惹怒了皇帝惹得门庭冷落,要是正常情况下也难有几个交情朋友吧,独来独往,孤冷清高,怕是……算了,旁人的事旁人操心去吧。
一进一出的院落,开门即对正堂,左右两侧厢房。自裴珏得到瑶娘音信后便将左厢房辟作卧房,右厢房作书房。此外院落左边有个独栋小屋,作厨房与置物间。院落右侧空荡荡,余下是院中满地毛青的草牙,遥衬着一株枝桠稀疏,粉花星缀的桃树。
裴珏牵着瑶娘漫行各处,事无巨细的介绍屋堂里的陈设。
瑶娘亦步亦趋的跟在其后,被牵执的手与成为他夫君的手亲贴,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她似乎并不排斥。然而由于紧张,那手掌间生出细细密密汗来,令她所有的意识都被吸引在那异样感觉中去。
“我们回去休息可好?”裴珏突然打断介绍,提议回去休息。
瑶娘心不在焉地点头。
裴珏小心翼翼扶着瑶娘回到堂屋。
屋里布置简单,高堂位上立了两人父母灵位,几炷香,一对囍红高烛,一盘点心与瓜果……
看这样式任谁看了都不像是成婚。可它就是当朝左相的大婚。
若是让朝敌元护一党人瞧见,免不了要做个十天半个月的笑料。
不过,咱左相并不是那为世俗所动之人,任他人语漫狂,他皆不屑一顾。
“裴某家徒四壁,屋居贫寒,自母亲去后多是居于官舍,食于公厨,甚少回到此处。自得瑶娘音信后就搬出官舍复回此居。家中物什大多置旧,但仍可延用,瑶娘行李简少,必是多有缺件,若是有缺便吩咐某详列清单,待他时再行添置。”裴珏斟酌与瑶娘商量道。
“全凭相公处置。”瑶娘答应一声,随即两人陷入沉默。
瑶娘双眼蒙着块红色绸缎。她能感觉到大块大块地光透过红绸浸泡包裹着紧闭的双眼,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红。
目不能视,嗅觉与听觉便十分灵敏通透。
她能觉察到旁人平稳、有力地呼吸声、身体挪动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闻到清淡漂浮在空气中的桃秾之香,蜡烛燃烧独有的的焦味,香火的烟味……
四周沉入一片寂静当中。
人心反而显得躁动、不安。
瑶娘能听到左胸腔心脏随着她的脑袋思考运转而鼓动的韵奏。
人面不乱而心自乱。心不乱而人面乱。
都是禁忌。
当真欲杀死一个人,是比自尽还难。瑶娘如此作想。
可是为什么旁人就能随心所欲、毫不留情地取杀别人性命呢?
袖中之刀不知何时紧握在手掌之中。捏紧把手的指尖渗出黏腻的汗。她在不停的拟想刺杀的动作,封喉、穿心、破首,皆是一击毙命之击。这些动作亦是千练百舞之习。
“出手无影,收手无命”,出神入化,若无此功与能,不可出山。师父如是教诲。
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伏杀乃飞禽走兽,而今乃是——杀人。
此人乃是将欲取我性命之人,我为何不能杀之?若我不得他人出手庇佑,而今早做孤魂野鬼,又何以复仇?且其害我与双亲人鬼殊途,何其无辜……
瑶娘心中为愤怒、偏执且宿怨充溢,但她清楚,一刀亲刃旧敌可仇者快——而却始终难以平息折磨多年来独自承受的叹息、恨憾。
“一刀取命乃报仇最次亦最快之做法。”
“何为上乘?”
“将欲取之,必夺所爱之。”
如今想来,师父之教诲,乃言浅意深。瑶娘迅速收起袖中刀,别出他计。
夺其所爱,何为裴珏所爱?
日久见其性,且先慢慢处着,见机行事。她如是打算。
裴珏久坐无聊,见廊下柱影渐短而无影,想是接近午时,见瑶娘打了个哈欠,才反应瑶娘舟车劳顿赶到京城便忙着成婚还未曾好好休息,询问瑶娘是否需要小憩一会儿,瑶娘点头答应。
自厅堂出门左转,入左室卧房。
临到此时瑶娘才觉装作眼疾这个理由十分尴尬,她不能自己卸妆脱衣,所以动作有些迟疑犹豫,却又难以启口。毕竟还是第一次嫁人……
裴珏却是十分自然,他早就打算好这些问题。
“额……瑶娘若是不嫌弃裴某的手艺,且让裴某为瑶娘脱簪束发可好?”
瑶娘虽羞愧难当,然一想到往后共处一室不知何时结束,便迫于适应。
“瑶娘羞愧,劳烦裴郎。”
安静的房间里落针可闻。故而裴珏自发髻上取簪之声历历可闻。
脖颈间拂过一阵阵风,能辨识到的有:袍袖移动的风,发丝轻放的风,还有……似乎是,男子鼻息间扑落的风。
它们细细麻麻的扎落在细嫩的颈肤上,搅乱一池水皱。
瑶娘能感觉到颈肤一侧细密针织般如火灼的烫感渐蔓延至耳朵上。俄而,脸也发烫了。
裴珏费劲梳完长发,便见女人双颊红粉,小小的耳朵鲜艳欲滴。
额……芙蓉面,百花堆,美人娇似花中蕊,教人如何不涎垂,好叫青鸟殷勤信,欲作巫山云雨回……
裴珏恍然了悟些什么。随即浇灭那胡思乱想,端正态度。
“你我行礼已做夫妻,虽是不对吉时,然两厢厮守不在时机,但求琴瑟和鸣,坦陈以待。我与瑶娘才团圆不久,两皆疏陌,故……瑶娘觉着不适之事,裴某不会越矩行为,若有无意侵犯之举还望指点。”
瑶娘听得出裴珏是在缓解尴尬的氛围,也庆幸他观察细致,体贴入微,不禁对他的涵养与气度有所钦佩。文质彬彬,谨言慎行。
这样的人当初怎欲杀害于她,而今装作毫无此事之模样?
这或许亦是他的高明之处。她且要慢慢撕裂他天衣无缝的伪装。
“裴郎所言处处瑶娘着想,瑶娘却不能悉知裴郎所想,很是惭愧,还望裴郎亦多指点指点瑶娘,不胜感激。”
两人收拾一番后铺席而眠。
瑶娘的呼吸渐平稳而绵长。
裴珏却入睡失败。他本无多少困意。
自瑶娘闯入他的计划以后,一切都变得……有些混乱了。
这种混沌未知之感十几年来未曾有过,且有些令他,力不从心。
与瑶娘成婚乃是循父母之命,只是当年提亲之时却被告知苏家小女上元节那夜失踪不见,听说是被流入城内的流民抢走买卖了,苏母闻之当即昏死,后不治而亡。不至一个月苏家连失了主母与小姐,苏父竟也一病不起。时朝廷新帝即位,南方久旱不霖,道路饿殍遍野,朝廷竟对地方灾情不作为,致江淮一道黄泉起义,所过之处,民不聊生。朝廷出兵镇压之时他已被调往西北平西戎之征。待回来之时已难寻人踪。
后几番辗转追寻,闻得在苏家做过乳娘的孙氏,孙氏言苏宅里的人在叛贼杀到前都被老爷遣走,也有忠心留下来、宁死不辞的。她因有家老小,不得不走。后来的事便不为所知了。大都难逃一死。
自此便放弃寻找。只留了些钱财与孙氏,让她若有关苏家人的音讯便通信告知。
瑶娘便是孙氏来信所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