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粗浅认为的苏瑶是个温柔顺受,但又不屈不挠的人,大多时间是沉默寡言,虽眼睛有疾,然观其言行,似乎是不为所困扰,是难得的舒朗。在他认识的人中,有女子莫若,有些男子更是比之不及。如今听得此言,也不觉其斤斤计较,反觉之得她大大方方,不忸怩拘束。
“瑶娘想是多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适才娘子问为何不思念双亲,实则某已将父母之教诲铭记于心而敏于行。其已纳容我之生活,故而何来思之?所以裴某不认为有‘戏言’之说。且有文定之礼可作证明,此事便不是空口无凭。至于李家之女,裴某只是弱冠之龄时曾有过短浅交情,不曾深入男女之情。李绾绾之言乃是她胡编乱造,瑶娘莫要作信。”
瑶娘听言,不由疑惑,各人作各人说辞,怎辨得孰真孰假?
无论如何,以她之经历,裴珏之辞无疑是令其值得怀疑的。倘若他真如此坦坦荡荡,那是何人派人刺杀她的?况且那些人手中持有文定之礼的玉佩,玉佩只能在裴珏手中,不若是他还会有谁?
她暂时先压下满脑子的疑问,挑出一个最肯切问道:
“裴郎玉佩可是假的罢?”
闻此,裴珏神色大变。
天色早已入夜,笼里的烛火微微跳动。
隔着白纱的瑶娘望见裴珏灯光下变换的神色。
“瑶娘如何得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裴郎难未曾听过这嚼烂的古话吗?”
裴珏默然。隔了好一晌道:“实不相瞒,裴某之前将玉佩弄丢了。故而娶亲之时用了一块假玉佩作了混珠之物。”
那如此说来裴珏其踪迹便十分可疑,他是个谨慎之人,却为何将玉佩遗失?若他是主使则必然会寻借口掩饰,若不是……那又会是谁偷了这玉佩来冒充他呢?又如何如此?推想来,那是裴珏才入官场,便如此炙手可热以至于对其未婚妻下手?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裴郎怎可如此粗心?”
裴珏又默然无言。
瑶娘心底冷笑,她估计自己的猜测已离真相十之八九。
“瑶娘记得上乐九年元宵节那夜将我掳走之人中,便有人携着一枚玉佩。而当时瑶娘的玉佩亦是不离身,所以那些人便是凭那枚玉佩与瑶娘之佩所契合认定了瑶娘身份。裴郎失玉,何故现于贼手,反害瑶娘?!”
本一向波澜不兴,面不崩色的裴相,在今晚竟连连破相。听得此番言语后更是横眉微皱,眼光流转,心底掀起层层迭浪。
瑶娘被害竟于他有直接关系?瑶娘之过竟是他失手之误?
一些前尘旧事倏忽间涌上心头,恍然间抓到了一些什么,再回想时却什么也没有。
他稳住心绪,语气很是镇定,“瑶娘既知玉佩之事,为何东洲初见之时未曾告知——却拖延至此时?”
“那裴郎为何亦不先解释假玉之举?”瑶娘反治其身。
裴珏听之,竟无语凝噎。隔了好一晌才解释道:“失瑶娘已久,忽闻得音讯,又不愿瑶娘漂泊在外,考虑玉佩之事,无人可辩其真假,故出混珠之计。再者,瑶娘既知玉佩为假,早先为何未揭穿?”
“裴郎觉得瑶娘悲惨至此还不够凄苦么?”瑶娘哽咽质问。
裴珏第一次面临这种扑朔迷离之事,一时失神失策,哑然无言以对。
裴珏为何不肯从实招来?对簿至此,竟还一再隐瞒,瑶娘听其言,不肯信之二三。
“瑶娘眼疾不可视物,君还欺甚?”瑶娘无理回答,避谈此事,自拂袖起身,摸摸索索回寝而休。
虽如此,但两人都能觉察彼此相互隐瞒之深不可测。
月照空庭如水,凉薄清冷。
裴珏依然坐在庑廊下,披着一身月华,身侧一只灯笼。
静坐至坊外有人敲梆子,时至凌晨,才回房歇息。
旬日,两人略微退步地处和。
吃过午饭裴珏带着瑶娘出了门。去见王三娘。
王三娘住在南坊五巷第十户。自他所在的南坊一巷到王三娘处脚程须半炷香,颇远了些。所以他早先时候去租了匹马,两人共乘一匹。
瑶娘身材较小与裴珏,所以骑在马背上时候,裴珏揽绳驾驭,她便被半包围在他怀里。后背紧紧贴在他胸膛上,似乎还可感受到他的心跳。一呼一吸,一静一动……这细微敏感的触觉让她不由联想到裴珏一双如沉潭无澜,幽而深邃的眼眸。
那样一双眼太过于纯净。纯净到直视他之时,便令人觉着此刻此世清明而透彻,杂欲如麻皆自零散而去。
当初东洲初见裴珏之时,瑶娘便为其貌所迷,竟难以置信此人曾经的所作所为。
所谓“人不可貌相”,此言甚是警世警人。若是当初她在懵懂未知之时嫁与他会是怎样?
瑶娘无法想象。
王三娘正出门归来,便遥见裴郎君高坐马端,怀里似乎还掬了个人,想是那新妇了。
裴珏扶着瑶娘下马。也为时间赶巧惊奇。
王三娘热切上前打招呼,道:“郎君可是来的赶巧!”
裴珏也道了声巧,随即向她介绍瑶娘。瑶娘给王三娘问了个好。
王三娘谦虚受了礼,客气地道了句不敢当。
三人随即进屋去。
初见瑶娘时,瑶娘带着帷帽。待进屋后,瑶娘取下帷帽后才发现新娘子原来是个盲人。
王三娘不由吓了一跳。但做牙婆子经验老道的她瞬间变色逢迎。
裴珏牵着瑶娘的手,引她入座。
王三娘见裴珏待新妇始终尊敬有礼,照顾细微,而神情依旧是清和寡淡的样子便瞬间看出他这人竟还是个老样子。不过好歹也是成家了罢。
虽然这新妇……有些旧疾,但看着脸色红润,身姿在女郎中算是高大了,应该是个健朗的小娘子。
王三娘不动声色在心里评了估一番。
裴珏问三娘道:“柏儿呢?”
王三娘笑意盈盈道:“上私塾还未归来,即使是放学了亦不会早早归家,每次总要同玩得好的几个小郎君在外戏耍一番,到饭香了才至家。”说起王柏,王三娘总是带笑的,满脸褶皱攒成了朵菊花。
说话间,王三娘拿出点心茶水招待客人。
王三娘搬来蒲垫,坐下。三人围成一桌。
裴珏向王三娘说明此次来意,三娘大手一挥,爽快应下。
一旁的瑶娘听着两人所言,猜了个十之八九。裴珏要买仆婢。
是为她准备的么?
裴珏见其握着茶杯,右手拇指不停的摩擦杯沿,像是在思虑些什么,也不打扰她。
一旁的王三娘察言观色,大致是看出两人微妙的关系。那裴娘子入门就未曾说过一句话,裴郎君说个几句话就要瞅一眼小娘子,像是在瞧她反应似的,那小娘子又爱理不理;裴郎君本是那种寡言少语,有事也闷不吭声的那种,又娶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对方的小娘子为妻,所以两人相处起来难免有些磕碰生硬和尴尬。这种关系呢就像那水和泥,水揉得进土,土纳得了水,那便是“和”;若是水冲垮了土,土囤不得水,那便是“水土不服”。王三娘是个过来人,这些个感情道道她可是清楚得很了。
所以这裴郎君和裴娘子若要长长久久,平安过好日子,路还长着呢。
不过照她多年经验看来,这裴郎君势必会会被裴娘子吃得死死的!
她见裴娘子若有所思,想是她可能对安排有些意见而出于羞怯不敢出言,裴郎君又不肯询问,便自作主张问道:“娘子若是不满意郎君安排,可以跟老身直说,老身会为您量身定做。”
瑶娘被问得一愣,刚刚她全程走神了,裴珏说了啥?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两人究竟聊了些什么,就胡乱思索一通回答:“郎君看重三娘,他安排想是思虑周全了,三娘办事稳重,瑶娘人生地不熟地,全凭两位操心了。”
瑶娘一番中规中矩的说辞落落大方,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听得三娘很是满意。心里直叹裴郎君娶得个贤妻。
三人断断续续聊了些话题,至未时还家。
还入家门才一会,院大门又被急促敲响,还伴着咋呼呼的大嗓子!
“玄道哥哥快开门呀我是柏柏!”
“快开门啊玄道哥哥我是柏柏!”
“我是柏柏啊快开门玄道哥哥!”
“快开门……”
王柏正激情四射,心急热切地正奋力拍门板而儿,一个不留神忽然被打开的大门就一个趔趄撞进一个厚实地怀抱里。
大眼瞪小眼。
肯定是可怜兮兮的小眼赢啦!可还是被告诫一番以后不要再鬼哭狼嚎的喊叫。
王柏偷偷摸摸在心里嘀咕道:哼~人家还不是想你想的茶不思饭不香的嘛~
蹦蹦跳跳的王柏准备一溜烟冲进堂屋,欲大口畅饮一番茶水,便被吓了一跳。
一个蒙着眼睛的女人正坐在正位上,手里端着一个茶杯。
如此貌美漂亮的姐姐就是玄道哥哥的新妇么?
他早听到阿娘说玄道哥哥娶了个新媳妇,虽然他不能理解‘新媳妇’含义究竟是什么,但是大概能理解是以后会陪着玄道哥哥过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