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刀回袖,掠起轻功,瑶娘复奔忙归家。
眼前的场景走马观花飞过,一幢幢熟悉的房屋抛落身后,她远远地便看见裴宅门前的挂着的小灯,在幽暗僻静的巷道中闪烁,撑起一块亮堂。
那灯像是在照亮着她回家的路。
又是那个立在她身旁的男人。
瑶娘突然就放慢了脚步,一刹那,所有的滚在心口间的担忧和焦虑全化作一根缠绵地丝线,悄无声息地勒紧了她的呼吸,胸腔蔓延开一片愁惘,使得一呼一吸都变得缓慢而刺痛。
她没有走到那块明亮的地方,停住脚步在可以看到那光的黑暗角落。
天上繁星千万,地下寂寞黑暗。
瑶娘蜷缩在无光的角落里,双手环抱着蜷曲的腿,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让身体中的那些负罪与疼痛得以稍稍减轻。
“你天性顽执,本应是野放不羁,然而你后天所受的乃是正派儒学,你心中存了三纲、仁义礼智信五常,存了世俗道德这些仁正之道。所以若无意外你应当是一个身清世正的人家女郎……可偏偏你横生意外,又曾伤及头脑,故而会致你如今之性格有所生变……你不会再是当初的模样,也不会再是当初那般无邪,你要成为你心中所设想的模样——一个无情无欲的杀手。
可依为师所测,你先天之根太过纯正,致使你现下不会成为大邪大恶、无欲则刚之性。
说白了,你是一个为尘俗所累又为情所重的人,你性格中执着仇恨,但也难抹所藏的义与正。
亦正亦邪使你优柔寡断,情难定夺。你注定无法变成一个冷酷的杀手,可这并不代表你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只要心有所执,手中有刀,何时何地,都可以是一个杀手。但这样的杀手往往是孤注一掷,退无可退的。
所以你不适合练习杀手的武诀……”
师父在传授武功之时,说她资质并不能成为一名杀手,瑶娘四肢冰冷,可她并不气馁,正欲与师父辩解争取一番时,师父却又峰会路转——
“你要练习最烈最快亦最狠的武功。”
武功高强可以危中转安,也可保得一命,但是——这将会是你最后的机会。
师父恐她身怀武技亦难以自保一命,想到她可以近身她的目标,便皆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教她如何兵不血刃——“夺其所爱”。
“将欲取之,必夺所爱之。”
杀掉一个人,杀死那个人的心远比杀死那个人的身体,更令其痛不欲生。
所以她可手快刀狠,却无法杀死一个人。
与刺客交锋之时她处处避让欲要生擒其人,却导致最后招招都被其窥破让他逃落。
她自恃技高,却令贼人脱逃。
而今又为情所惘,不敢面对裴珏。
门上灯笼里的烛光猛然间闪闪烁烁,油尽灯灭。
刹那间,世界埋入一片黑寂之中。
庭院内,笼里灯灭,天上泼洒的月华银辉流落在烛光曾照亮过地盘。
裴珏双手合抱,拢进宽大的袍袖中。他望着残破的廊檐外一角,不见去时人。
天上的月像一块冷玉,洒下来的光也是冷的。不似人间烛火,热和。
一轮月,两地人。
鸡鸣连片,犬吠争相。
瑶娘朦胧醒来时,天已将明。她伸展一下麻木酸疼四肢,趁着街道上尚未热闹便疾步离开。
找了郊外一片荷塘,掬着清水潦草洗漱一番。再略微整理一下她皱巴巴的衣服,让自己看上去精神点。
“劳烦将军扶好了罢,俺要使力了……”
“四郎只管动手便是……”
裴家小院庭内一阵乒乒乓乓敲打之声。
葛四郎与裴珏三下五除二地将被砸破的木门还了新板,迅速将大门修好。
两人廊下喝茶歇息。
葛四郎四下打量一番,又看看破损的廊檐,心下了然,看了眼旁边依旧是一副寡淡模样的将军,笑道:“凶贼还是戎贼?”
近来阳光越发灼烈,裴珏微微眯眼望着大门,道:“大约是‘凶’。”
“将军怎的没擒住?”裴珏的身手他可是一清二楚。
“跟嫂子有干系?”要不然怎么连贼都不能摆平。难道……贼人是嫂子?
裴珏抿茶,不言。
葛四郎见他不搭理,只平视前方,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对着院门。门那边有什么异常不成?
“不是她,不知是何路来贼。”裴珏道。
裴珏之言打破了葛四郎的疑虑,他心中长舒了口气。不是嫂子便好,当年的兄弟们都有妻有子了,就将军还单着,让大家都为他发愁,好不容易听到他成婚了可都松一口气。
“诶!不是嫂子便好!那嫂子……”他到裴宅来时便只见在搬木板的裴珏,还未曾留意到这宅邸中没见嫂子,又听说嫂子是个眼疾的,这不在将军身边去哪了?
“屋里乱糟糟的送去三娘家中了。”裴珏倒是不介意葛四郎打问详细,毕竟是相处了三年的老部下了。
“郑三腿脚可还好?”裴珏突然问葛四。
“好的差不多了,就是脚力不比以前了。十一年前的箭伤,甘今已是老毛病了,隔三差五就要发作发作。”葛四长叹一声。
裴珏心下也是一叹和无奈。
眼下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了。
“我有多久未曾去过折柳坊了?”裴珏恍惚叹问。
好像是自他迁入中书侍郎以后,不过具体是哪年他也模糊了。
“将军有六年未曾踏入折柳坊了。”葛四道。
六年……裴珏心中一凛,竟然如此之久……
“将军有闲可以去坐坐,大家听闻我今日来给你修整屋子都纷纷叮嘱呐!”
葛四言罢就顺手抱起旁边的酒坛对着坛嘴狠狠撮了一口,起身干活。
两人顶着烈阳修整屋檐和南墙一角,终于赶在日落前做完。
将葛四郎送出家中时已是未时。
裴珏打了冷水沐浴一番,换上干净的浴袍,披着滴答湿发乘凉廊下。
有风吹来,吹飞发梢间的水珠。
“梁上君子,可以现身罢,庭院已无杂人。”裴珏淡淡道。
厅堂的梁柱上翩翩然飘落一抹身影。
削瘦地身影挡住夕阳的残红落在他眼中。
一双清透黑亮地眼眸。
盛着他披头散发的影。
“裴郎看够了么?”瑶娘主动打破两人长久对视的沉默。
“瑶娘挡住西山落日,裴某便只能看你了。”
裴珏一开口便堵的瑶娘哑口无言。
“汝为何不曾质问我?”
“瑶娘乃是裴某之妻,一家人何来质问之说?”裴珏反问,依旧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
瑶娘又被堵了一道,别过脸去,“你可知我为何回来?”
“但请瑶娘道来。”裴珏望着她侧颜错落有致的曲线。
“杀人。”她掷地有声。
裴珏闻言,神色依然。
“裴某也在其中之列罢。”
裴珏何时料到?她猛地转过脸来。
他微微一笑,像是空谷绽幽兰,恬静淡然,狭长的眸眼中点缀着她惊愕的神色,又带着几丝戏谑的光。他难得不想正经。
霎时间她脸色涨红。口是心非道:“自作多情!”
裴珏双手合抱拢袖,口气慵懒带笑,“自作多情?那瑶娘脸红何为?”
到底是哪一种“自作多情”?
是他自以为瑶娘对他下手的“自作多情”,还是瑶娘为他脸红的“自作多情”?
“太阳太热!”
裴珏由微笑转成轻笑。
瑶娘脸色快比夕阳红还红,羞愧地想要遁地走。
事情发展怎么跟她预想的不一样呢?
裴珏为何没有质问她,为何不打听她昨晚究竟杀了那个人……难道他们现在不应该是吵翻然后一刀两断吗?
“裴郎莫要转移视线。”瑶娘正色道。
裴珏见她变脸,神色反而更加自然。若是她要杀他——初时见面,咫尺之间,便是出刀之刻。
所以他笃定瑶娘不会下手。况且,他也相信她不会。
“瑶娘若是有心杀我便不会挨到暴露于我眼前之时。我也说过,你是我裴某之妻,若是你要取我性命我也——心甘情愿。”
裴珏盯着瑶娘眼睛,一字一句、一板一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道。
瑶娘紧握手中的袖刀,绷紧脸色,不为裴珏所动。
“若是如此,敢问你裴珏当年为何要取我性命?”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震响了裴珏。
“裴某不曾做过此事,瑶娘何出此言?”
“好一个‘不曾’,若是天底下人人皆如裴相矢口否认便可轻轻撇过一条人命,那阎王殿中可真是要哭声震天了!”瑶娘怒瞪他。
裴珏迎着她的愤怒,面色平静不改,仿若旁人生死之事于他听来轻如鸿毛,即便那人的命运与他息息相关。
可这样的一番沉着淡然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瑶娘心中一阵苦笑,她心底远不如面上那般镇定,终究还是……摇摆不定。
“既然如此瑶娘对我有过半分信任,不是吗?”裴珏恳言。
瑶娘神情一滞,她不得不承认,裴珏识人心术远高于她,“是又如何?”
“只要瑶娘这句话便够了!”言毕,裴珏猛地将她扑倒在地,又护着她迅速翻滚到旁边厨房中。
而两人适才所在之地早已遍地箭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