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荷苑莲池。
微风吹摆接天莲叶,刮带起一阵阵莲叶清风,送入湖心亭榭中,撩动层层纱幔飘摇。
柔风轻拂着榻上的美人。华锦铺散,流光溢彩。
眉间荡漾一片慵懒之色,凤眼微阖。
旁侧跪着打扇的宫女。
身三品黑袍的元公公停在亭榭纱幔外,道:“贵妃娘娘,奴婢来传圣上旨意。”
纱幔朦胧中人依旧慵懒地躺着,对来人并不在意。
元公公鞠躬弯腰低头道:“既然娘娘身体抱恙,那便就听着接旨便是。”
皇上传了一道让允许贵妃端午回家省亲的御旨。
元公公传完旨意,亭中有一使婢呈出一个荷袋。
元公公笑纳之,谢过贵妃赏赐,即而退下。
“回家省亲啊,圣上可是难得的应允呢,是吧?”贵妃声轻若浮云。
“圣上恐是怕娘娘忧思成疾,这不就应允了么,娘娘该欢喜才是。”角落伺候的葛公公答道。
“哦?葛公公觉着本宫该欢喜什么呢?”
“这……”
“是该欢喜本宫可以归宁还是圣上的荣宠呢?”
“当然是……”
“是欢喜圣上的荣宠对么?”
贵妃数次打断他的回答,无非是她怒了,葛公公诺诺称是,顺着贵妃的性子。
“算了,想必鹤观那边早备好端午宴,本宫就不去凑热闹,便听圣上话,回家吧。”贵妃望着极目不见着边际的荷池,语气平淡,淡到旁人闻不知那语话中的悲凉之意。
葛公公上前,埋首抬手,伺候李贵妃起身。
李薇在一干仆婢簇拥下出了荷亭。
她望着埋首疾行,行色匆匆穿梭在偌大皇宫中的太监奴婢,心中忽的生起一阵涟漪。
她明日就可暂离这深宫高墙,避开这死水无波之地了。
可是为什么总是开心不起来呢?
为什么呢?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模糊糊。
葛公公望着贵妃娘娘神色惋伤,还是犹犹豫豫道:“娘娘这已快到宫禁了,是否要差人告知侯爷?”
李薇拂去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理了理情绪,道:“不用,本宫回个家罢了。”
回家也须告知,那同这深宫有何区别?
五月初五,过端午。
西京各家皆煮粽子,挂艾草菖蒲,放纸鸢。
王柏本来要同他玄道哥哥一起去东郊放纸鸢的,奈何他玄道哥哥要去侯府过节,他便跟着小伙伴自个儿玩去了。
侯府午时便派人赶车来迎接裴氏夫妇。
裴珏给瑶娘和他分别佩了个香囊,两人携手行走间桃香飘动。
李薇在午时前便启程回家。从皇宫玉成门到侯府不到半时辰。
宫外长街上人声喧嚷,焚香点烟,各色各声俱涌入她宽敞的马车中,令冷清地空间瞬间活色生香。李薇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久久不愿呼出,她想把这活色生香的人间留在五脏六腑中,填满她长久以来的空虚想念。
自宣元元年入宫后,她就从未踏足宫外。皇帝忌讳宫中嫔妃涉足前朝,也严令不得随意出宫。即使她承宠帝膝之下,尊比凤宫之位,却也不得随意妄为。
如今她轻而易举便得圣上旨意可归宁出宫,果真是今非昔比?
手掌心的汗湿透了纤薄的绢帕。
马车辘辘驶出玉成街,转了马头进入北坊街巷。
另一边裴氏夫妇的马车也驶入了北坊。
马车颠颠簸簸,车内不宽敞的空间使两人靠的稍近了些。
桃香清浅浮动在空气中,让瑶娘略微紧张与陌生的情绪平淡了几分。
裴珏主动挽过她的手,像是感知到她的不自然,给她体贴的安慰。
瑶娘迟疑了片刻,力不可微得回握他的手。
裴珏明显是觉察到她细小动作,唇角都不自觉地扬起。
瑶娘面色发烫,想是这端阳天更热了。
从前觉得裴珏牵着她的手,她只是任由他牵着罢,也不会有什么动作。可是如今她很想回牵着他的手,心里如此想着,手上的动作就不自觉地做。即是很是克制,可是还是表明她对裴珏逐渐敞开心扉。
驾车的马夫逐渐放慢了速度直至停下来,裴珏掀开车帘,入目的是侯爷家的院墙,离大门还有几十步的距离。
“禀相爷,前方已有车架停在大门前。”
前方已有车架停靠的话,后面的马车就不便驶过,故而车夫停下,让对面的马车有转圜余地。
“可知是哪位大人的马车?”裴珏很是疑惑,摸不透老师到底要做何事。
“回相爷……这……似乎是——宫中的车架。”
宫中来的?
裴珏闻之,撩开车帘,但见前方才驶走一辆马车,确实是宫中来的,只是……并不是圣舆。
他放下帘子,命令道:“走吧。”
博望侯听到家仆禀告宫中来了人就立即带着妻儿大小从大堂出来,到府门迎接。
裴珏下了马车便见玉立在府门前的明黄的身影。
他眸色一暗,别过身去,牵扶马车上的瑶娘下车。
“慢点,小心脚下,我抱着你下车吧。”
“劳烦相爷了。”
两人不高不低地对话传入仅几步之隔的李贵妃耳中,贵妃闻之转身。
盛年不重来,今夕非故人。
那人依旧是一身白布衣衫,只是身姿更加挺拔,从前那份淡然秀气中多了如今丞相的沉稳,容貌还是那般英隽……处处都是熟悉的模样,可是又处处都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瑶娘下车就见到门前那抹窈窕的锦衣华服,云髻簪珠的姿影,旁边站着两个身着青衣的女婢。
她又微微侧目看了眼裴珏,他的神色一如既往。
那抹鹅黄的倩影转过身来,与两人对视。
芙蓉如面柳如眉,果真是一个美人呢。
裴珏当年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却也不愿伸手摘星。
瑶娘觉得她越发看不透裴珏此人。
上乐五年冬,裴珏因风寒加剧。李林载不管他是否愿不愿意将他接入李宅养病。
李宅三进三出的大院,格局不算大。
裴珏住到西厢房最里侧。
冬天的西京严寒酷比沿海的东洲,透冷彻骨。令初到京中的裴珏很是吃不消,稍不留意保暖,便感染了风寒。
李林载觉得他住在冰冷逼仄的旅馆,无人照看,恐其病情加重,极力将他带回府中,好歹府中有着一帮管架,可以帮忙煎药,照看。
入府那晚,寒夜就飘落鹅毛大雪,让千家万户一夜间白帽盖顶。
全城皆是一片雪白,唯有枝头初绽的寒梅格外娇妍。
裴珏咳嗽不止,一咳嗽就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作罢。
咳嗽到头昏眼花,手中的书卷再也无法习读,他便放下书,守炭盆,靠在书桌上便昏昏然睡去。直到屋门被人敲开,他猛然转醒。
一个小厮送来一剂汤药,小厮道是夫人煎送的,可止咳。
裴珏接下,一碗饮尽,自行出门将药碗送回。
李家庭院边角栽种着许多的花草,其中便有一株红梅。
梅花不似那雪气无味,反倒是清香满乾坤。杀伐冰冷之冬能闻得这梅香柔软,令裴珏病恹恹的心情顿时好了几分。
他拿着药碗循着梅香走到东厢房后边,将要靠近时听得一番言语,似是有女眷在赏花。
他走动的步伐瞬间停下,欲返回西屋。
却不想听到声尖叫,像是有人怦然坠地,紧接着便是一阵慌乱地喊叫。
他又瞬间转身,疾步走到混乱声音的来源。
一株红梅下,几个婢女在手忙脚乱的扶起一个躺在雪中的女孩。
忽然有个身红衣的小女孩见到他,以为他是府中的小厮,急忙叫嚷他来帮忙,扶起小姐。
那个叫喊命令他的小女孩就是李绾绾,摔在地上的人便是上树摘花的李薇。
裴珏不疾不徐,礼貌地道了身失礼便将李薇横抱,送到大厅中,待郎中到来诊断一番后就离开了。
裴珏言行礼貌而疏离,并无非分之想。他是还药碗的途中路过的而已,并不会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事。
他想自己也是顺手而为,救人当以人为本,不忌讳男女授受不亲,故而他所的做也并未有逾礼逾距之嫌。
当然,这是裴珏的想法,另一边却并非如此。
裴珏一派坦荡的君子之风却令情窦初开的李薇沦陷不已。
李薇受裴珏一救后就心思动荡不已。好似那日树上摔落的恐惧全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对那位公子的欣喜。
她常听得父亲言说他的一位学生天资聪颖,文武双全,且仪容俊美,循规蹈矩……是万里挑一的难得之才。
未见过其人其行之前,觉得其父夸夸其谈了,总不会连皇子王孙都不及他十分之一罢。
然而事实令她所下之结论有几丝惭愧!
那日受他所救之时,他的行为规矩且温柔,轻轻地扶起她,再将她抱起,送入厅堂。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
当时她七分空白三分慌乱,过后回想却为此脸红心跳不已,以前读《诗》,中有言:有匪公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裴公子果真是文质彬彬,佳人如玉,一表人才。
郎中把脉时她害怕不已,恐那郎中听出她心中所思羞耻之事。
可惜事与愿违,东风不与周郎便。那裴公子总是对她的暗示不曾回应过几分。连她诚诚恳恳地道谢他也只是客套地以“谢贵府照顾之恩两厢抵押”而谢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