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真相大白
“爹……”
傅芸不可抑制的喃喃出声。自从看到那个从屏风后走出的灰白身影后,她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傅一言一身灰色的儒衣,宽大松垮,他的眼眶深陷,双目混浊,两鬓斑白一片,再也不复当年的潇洒不羁,儒雅风姿了。
傅芸见到父亲变得如此,一股辛酸的热泪夺眶而出,想起父亲之所以会经受这些,大多和自己有关,便愧疚的低下了头,默默垂泪。
傅一言微微一笑,温柔的摸上了傅芸低垂着的头,轻声说了句:“说的好。”
傅芸不解的抬头看着父亲,只见傅一言伸手将傅芸脸上晶莹的泪珠拭去,然后才转身跪在了傅芸身旁,挺直脊梁骨道:“我们父女俩只是寻常百姓,既然身犯不可饶恕之罪,自是逃不过律法的制裁,该杀便痛痛快快的杀了吧,什么饶恕,什么妾氏,哼,谁稀罕呢?我傅家儿女宁死也不会成为你们皇族贵亲手中摆弄的棋子。”
傅一言的话音刚落,只听老太后便一拍案桌,怒目训道:“傅一言!有你这般为人父母的吗?”
原本让他躲在屏风之后用作调解矛盾的,可他如今的这番话却句句藐视,声声讽刺。
“太皇太后,您可记得在他们未入内前,我曾说过什么吗?”傅一言不卑不亢的说:“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策划过什么谋反,身后也没有集结数万军队,而他们两个曾在我的见证下,拜过天地,不管王爷想不想承认,这都是事实。我曾经亲手把女儿的一生幸福交给了他……可我的芸儿等来的是什么?”傅一言说得中肯,眼眶有些红润:“是死!还有六年比死还难忍受的日子!我说过,若芸儿得不到公道的话……大不了就是我们父女俩一死罢了。”
“那你所谓的公道是什么?”太后问:“你是要把大清王爷以谋杀罪被论处吗?”
“不敢。”傅一言傲然道:“但我知道,公道绝非王爷现在的态度。”
玄烁听至此,愤然起身来到了傅一言身前,居高临下,语气隐忍的说:“什么态度?你想我表现出什么态度?”
傅一言无惧对视道:“一个做错事的人该有的态度!”
“那么你呢?”玄烁气极,一把扯住了傅一言的前襟,怒道:“你将我的母妃谋害,你对我又是个怎样的态度?”
“……”
傅芸想阻止他们的争吵,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她从来就不知道原来玄烁和父亲之间还有着这一层仇敌的关系,她一直以为只是朝廷怀疑父亲谋反才被抄家的,如果真的是玄烁所说的那个原因,那么,她和他之间就真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谋害你母妃的是我,你不能因为我的罪而轻贱芸儿,欺负芸儿,她被你害得都成什么样子了,你没有看到吗?”傅一言不甘示弱的回道。
玄烁听到傅一言提起芸儿,这才无奈的将手放下,殇道:“我从来都没有轻视过她,我爱她,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将她留在我的身边,你要她去死,就是要我死。你已经害死了我的母妃,现在连我也要害死吗?”
“……”
傅芸听着玄烁的告白,心中百感交集,但口中却毅然决然道:
“你我之间终是孽债,六年前是……六年后还是……不管多少年后,都是啊……”这样的两个人放在一起,无论有多深的爱,总有一天会被仇恨淡去,淡去之后,等待他们的又会是另一波的孽债,何苦呢?
老太后坐在凤榻之上,听着地上那对情人间缠绵苦涩的对话,心里也不免难过起来,她扫过了同样跪在一旁满脸忧难的傅一言,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傅一言!你眼见着他们这般痛苦,就不想说点什么吗?”老太后话中有话。
傅一言抬头,对上了一双犀利的双眸,在那双睿智双眸的注视下,傅一言有苦难言,只得叹气以对。
“万般皆是命,身为傅家儿女只能认命。”傅一言把心一横说道。
“那你是真的想带着唯一的女儿一起死咯?”老太后步步紧逼。
“不,先前我是气恼你们皇族欺人太甚。”傅一言摇头道:“只要王爷是诚心诚意的给芸儿一个名分,答应下半辈子好好照顾她,至于我……便是即刻撞死柱前也不会遗憾了。”
“爹,您在说什么?您死了,女儿绝不会独活的。”傅芸泪如雨下,听到父亲说要撞死柱前,立刻拉住了他的胳膊,明志道。
“傅一言,你可听清楚了?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将陈年旧事一一说出吗?”老太后洞悉一切的说。
傅一言闻言,浑身一震,他疑惑的看向老太后动怒的面容,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什么陈年旧事?”玄烁敏感的问道。
老太后冷下面容,闭口不谈。
玄烁询问未果,只得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面色灰白的傅一言。
“你还不说?”老太后疾指傅一言怒道:“来人,传孙余忠。”
众人在僵持的气氛中等待了片刻,现太医令孙余忠被传召入内。
“参见太皇太后。”孙余忠入内后,见到了满屋子的话题人物,心下不解,但也没忘记为人臣该守的礼仪。
“罢!起来回话。”老太后对孙余忠挥了挥手,让他站起,而后直接切入主题道:“孙卿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贵妃病亡一案?哀家记得,你曾经提到过本案的疑点。”
在看到傅一言的时候他便已经猜想到老太后是想问那件案子的事,孙余忠不解为何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开始深究。但是,既然老太后既然问了,那么做人臣的必然要答,于是他道:“臣记得。当年董鄂娘娘死时臣曾经代替傅太医前去问诊,那时见娘娘面色苍白,憔悴枯竭,臣只当娘娘是心力交瘁所致,可没过两日,噩耗便传来了。”孙余忠事无巨细的说出了当年的种种:“臣觉得有些奇怪,便偷偷收藏了几味傅太医煎给娘娘生前喝过的药渣,也许是当时臣学艺未精,经臣查证后,那确实是治疗病人心弱之症的补药,臣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便没再深思。直到王爷弱冠之年找上微臣,臣那时才恍然大悟,懂得了傅太医所开出的药方奇特之处。”
“奇在哪里?”老太后好整以暇的问道。
“娘娘的体质生来阴虚,受不得热补,可是傅太医开给娘娘的药方中却有夏枯草成分……”他将这一疑点告知了王爷,王爷一经追查后才断定娘娘绝非自然死亡。
“说下去。”老太后见孙余忠看了玄烁一眼后,语带犹豫,便开口催促了一句。
孙余忠对玄烁抱拳一揖,继续道:“单这一点来说,傅太医确实可疑。在那之后,臣为解心中疑团,也曾多方调查,也让臣知道了另外一件事情。原来董鄂氏祖上便是医者出身,而娘娘本身亦精通岐黄之术,臣从伺候过娘娘的嬷嬷那里听闻,傅太医每次开的药方其实都是娘娘自己列出来的药材,即便傅太医事后煎药时偷偷将夏枯草放入,但试问一个精通药理的人怎么会对这种伤害自身的药材有所疏忽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玄烁有些心急,隐约感觉到事情仿佛已经在偏向另一个方向了。
“他想说什么傅一言你明白吗?”
老太后用她洞悉一切的眼睛扫过了众人,最后落在了面色刷白的傅一言身上。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是闭口不言的话,就由哀家来说明吧,只怕由哀家开口说出来的话,傅先生未必爱听。”老太后深吸一口气道。
当年那一段被尘封掉的旧事是时候说出来了。
“不!”傅一言闻到老太后要开口叙述,知晓再也无法隐瞒了,于是便扬手道:“……还是由我……亲自来说吧。”个中缘由,还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最为妥当。
“董鄂氏于我傅家有着没齿难忘的大恩情,傅家祖传的医术其实也是由董鄂氏先祖所授,祖先遗训,傅家子孙有生之年定要以董鄂氏为尊,报那满门被救的大恩情。傅一言为官时有幸成为董鄂娘娘的专署太医,有机会替娘娘在宫内隐瞒会医术之事,娘娘本是一个善良聪慧的女子,深得先皇专宠,但是,先皇越是宠爱,娘娘就越觉得不能失去宠爱,她知道在宫里向来都是母凭子贵,可是,先皇却等不及王爷出世,便有了要立三阿哥,也就是现在的皇上为太子之心,娘娘知道后心急如焚,便……”
“便如何?我倒要看看你将如何诋毁母妃。”玄烁在一旁听着,抑制不住心火怒焚,便对傅一言吼了一句。
“我没有诋毁,而且我一直认为,错不在娘娘。”错的是当时的环境罢了。傅一言看了一眼逼他良深的老太后,不想出言安抚玄烁,便继续说道:“娘娘担心先皇立了太子后便会冷落于她,于是她派人从宫外秘密找来了一些因为疫病死去的人用过的物件,暗中使出手段,让当时还是孩童的三阿哥得了天花。”
天花是一种治愈率很低的传染病,爆发出来的话,就是瘟疫。
玄烁听得步步倒退,他不敢置信的一再摇头否认。他从小到大听到的关于母妃的评论都是温婉贤淑,德艺双馨之类的,傅一言他竟然信口胡诌出那番恶毒之言,着实难忍。
“天花是瘟疫,皇上当年得了天花后,宫中上下都说他活不过年关,便将他安置在西北角的偏殿之中……当年的情形若王爷不信可以询问太皇太后。”傅一言眼观鼻鼻观心的兀自说道:“娘娘做了这件事后,也曾后悔不已,她想出手救治,却无从入手。幸好皇上乃万金之体,连天花之毒亦能抗衡,仅在鬼门关前晃荡一圈后便又回来了。娘娘颇感欣慰,争斗之心骤减,每日吃斋念佛,渡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只是王爷的出世,却给宫中的其他贵妃娘娘带来了强烈的危机感,毕竟先皇专宠董鄂娘娘是有目共睹的,而现在娘娘又生出了一位皇子,没有人能够确保今后先皇不会改立王爷为太子,于是纷纷将矛头指向了董鄂娘娘。”傅一言说到这里已经略显疲惫了。
“一番明暗交替的攻击让娘娘不堪忍受,而就在这时,皇上的生母康妃娘娘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娘娘陷害当今皇上的证物,并把它呈递给了先皇,先皇将信将疑,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董鄂娘娘,娘娘虽然面上表现出了平静淡然,但心里却十分的害怕……她想,如果当年的事情被揭破了的话,不仅仅是她,就连王爷也会遭受牵连,这结果绝不是董鄂娘娘希望看到的。思前想后,娘娘当晚便连夜将我召唤入宫,说出了她的谋策。”
玄烁听着傅一言所说的一字一句,感觉如置身噩梦中那般难以忍受,只听他气吼吼的问道:“什么谋策?难不成你想说,母妃是自己要求死去的吗?”
傅一言有感于玄烁的激动,知道他现在所说的一切都不是能够让人坦然接受的事情,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人知晓的话,他是打死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有些事情,由他口中说出也许会比从其他人口中说出要来的尊重董鄂娘娘。所以,他决定把所有的事情都完完整整的说出来,让她的后人去自行判断对与错吧。
“是的。”傅一言有些混浊的双眸紧紧盯着满面怒容的玄烁,点头道:“这就是娘娘的谋策。她想以自己的死来将康妃娘娘一军,让先皇反过来去怀疑康妃娘娘,而只要康妃娘娘被论处的话,当今皇上同样也会受到牵连,这样的话,娘娘不仅掩盖了自己的罪行,还很有可能将王爷推上太子之位……所以……”
“所以什么——?”玄烁暴烈的上前一把将傅一言摔倒在地上,目露凶光的怒吼道:“傅一言,我今日才真真正正看清楚了你的险恶嘴脸,说了这么多,你不过就是在为自己诡辩,你不过就是想说母妃的死与你毫无关系是不是?”
傅一言被玄烁摔出了很远,站起来的动作有些迟缓,他听到玄烁对他怒吼出来的话语,顿感气郁胸闷,一股焚心之火骤然升起,只听他不甘示弱的回道:“我诡辩什么?我需要诡辩什么?当年娘娘让我在她死后冤枉康妃对她用药,使她致死,我阻止不了娘娘寻死之心,又不想娘娘一错再错,声名尽毁,才悄悄的隐瞒了这件事情,并留下了蛛丝马迹将凶手的嫌疑指向了我自己,我隐姓埋名二十余载,最后被你弄得家破人亡,女儿被杀,我也被关入了天牢,即使是这样,我都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推托的话,我已经做到此等地步,你们董鄂氏即便于我傅家有再大的恩情我也算是报过了吧。”
“……”玄烁被傅一言的一席慷慨陈词震慑住了,他不断摇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留下了这样一句自欺欺人的话,玄烁推开了身前的孙余忠疯狂的向寝宫外跑去,途经重达百斤的焚香鼎炉旁时,一抬脚便将鼎炉踢翻滚至了墙角,然后急躁的打开了紧闭的宫门,引来了一室寒凉,呼呼的急风吹着一闪一闪的香火残渣,香飘满屋……
那之后的几日,玄烁都没有出现。
当日在太皇太后寝宫中所发生的一切都被很好的保护起来,没有传入皇帝耳中,而傅一言虽然已经洗脱了谋害贵妃之罪,但毕竟也属同谋,于是太皇太后以面壁反省过错为由将之继续关入了天牢之内,反省为期两年,两年之后,傅一言才可被安然释放出来与傅芸团聚。
傅芸刚从天牢中看完了父亲,脸色依旧苍白,身子骨荏弱不禁风,她面带忧色,牵着小宁儿,走入了满是纯白梨花的荣亲王府,她与小宁儿一路观赏花朵来到了玄烁紧闭着大门的书房前。
叩叩叩。
傅芸在门上敲了三声,屋内没有发出半丝声响,俨然门内无人那般的平静。
“荣宁,我还是想这么叫你。我知道你在里面,安慰的话,我不会说。而且,我始终都不觉得你是需要安慰的那一方,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做对过什么。我爹说得对,你们董鄂氏的大恩,我们傅家偿还的已经足够了,两相消抵,从此互不相欠……”傅芸说出互不相欠四个字时,音调有些颤抖,她边说边低下头,看着站在身旁的小宁儿,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口中继续道:“我和小宁儿是来辞行的。小宁儿是你的孩子,生于康熙二十四年寅月,生时不足十月,早产,天哑,患有与太皇太后同样的先天心疾,不知何时便会死去,我想让他姓荣,叫荣念……不管他还有多久可活,我都会好好照顾他的。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试着去忘记吧……”
……
稍等了片刻后,门内还是没有任何声响。
傅芸以手抚过了门框,最后一次默默的道别——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也许见面后,他也不愿再看她一眼……
下辈子,她宁愿做野径山溪旁的一株盘根老树,亦不愿再踏入这被****所抛弃的滚滚红尘中,做一名为爱所殇的断肠之人……
傅芸抱起了小宁儿,将他紧紧的搂在胸前,一如她初见他时那般,绝美的笑了……然后,一如他抛弃她时那般,绝望的哭了……
刺骨的寒风云幕袭来,瓣瓣雪白的梨花在空中飞舞,旋转,然后掉落在地,再也飞不向天际……就好像人的一生那般散发璀璨、历尽沧桑、最后意志消磨,再也回不到曾经翱翔过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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