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阿惜成功地让自己患上了重感冒。
昨晚，她故意把洗澡的水温调低，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胳膊伸到被子外。今早起床，她声称吃过药，躺一会儿就好了，坚持不去医院。父母拗不过她，只能打电话向老唐请了病假。
等他们出门后，头还晕着的阿惜来到客厅，看了眼挂历上的日期——11月22日。她冷漠地撕下了这一页，然后转身回房，换衣服出门。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预谋……站在街门外，阿惜往院子里头张望着，毫无疑问，当然是一个人影儿都看不到的。她轻车熟路地拉开了门栓，走了进去。
阿惜咽下嘴里挥之不去的苦涩。她缓了缓，开口道：“爷爷~我来看你了~”她一边喊着，一边走进里屋，搬了个凳子来到床边。
爷爷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背靠枕头，半坐了起来：“怎么突然过来了？今天不是要去上学的吗？”
“昨晚下了场雨，阿惜感冒了，就请了假呆在家里。太无聊了，我就过来陪爷爷说说话。”阿惜的声音闷闷的。但她回想看过的笑话，努力地把语气调动得轻快些。
“阿惜，要照顾好自己哦。爷爷老了，也是时候该去找你奶奶了……”爷爷盯着阿惜的脸，细细地看着，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
“……爷爷，又在胡说了！前段时间，奶奶还托梦给我，说要你看着阿惜念大学、工作呢！”阿惜双手给爷爷捂着放在被面上微凉的左手，鼻子有点发酸。
“好久都没来看你了……爷爷，对不起。”她低头硬生生地把泪水憋了回去，重新露出笑脸。
“上周末，不是才来看过爷爷吗？前天阿惜还拿汤过来给我喝呢。”爷爷笑得很慈祥，脸上的皱褶都跟着生动了起来。
“阿惜升上初三后，都变得少来陪爷爷说话了呢。”她声音微哑，“老师布置了可多作业了，午读课还得做小测。如果试卷是要他们自己掏钱印刷的话，估计毕业后，我可能还少赚几块钱呢。”
“爷爷，你还记得我说过，自己从学生会里退下来的事吧？”看到爷爷点头后，她接着说下去，“现在每天都得跟着早读、午读、做眼保健操。突然有点怀念呐~”说到这，阿惜勾了勾唇角。
“爷爷，最近的一次月考，阿惜没拿到第一呢，差了3分。好可惜呢。”阿惜想了想，接着说，“输给了一个书呆子。对方除了会念书，其他都差劲死了。小学的时候，他是万年老二，老说话挖苦我。他最近应该挺开心的吧，那就让他再得意一阵子吧。下次，阿惜考个第一回来给爷爷看，好不好……”
“好~”爷爷，大骗子……
“唔，有点鼻塞呢……”阿惜抽了抽鼻子，顿了顿，“啊对了，最近电视上播了一个可好看的电影了。说的是一个人带着记忆，重生后发生了一系列的事。爷爷……相信有下辈子吗？”
“阿惜，相信吗？”爷爷不答反问，嘴边噙着的笑意加深。
“相信！”阿惜直直地和爷爷对视。
“那爷爷也相信~”说完后，他举起右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
“爷爷……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孙女。那个电影真的很感人，现在想起来，阿惜还是想哭呢……阿惜是不是很没用……”她拉起自己的袖子，胡乱地擦了把眼泪。
“我们阿惜很叻女（棒棒的）呢，聪明又乖巧，长得也好看。”爷爷回握住阿惜的小手，“只是可惜了……不能看到阿惜带学士帽，陪阿惜拍毕业照了。”
“爷爷……”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死亡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道死亡的来临，自己却无能为力。
“对不起，爷爷……这辈子的阿惜还是一样的没用！”
“不管是哪一辈子的阿惜，都是爷爷值得骄傲的乖孙！”爷爷猜到了些许，了然地笑了下。
“爷爷……不害怕吗？”阿惜微微惊讶了下，暂时忘记了掉金豆子。
“虽然很离奇，但你是爷爷的孙女，这一点是不会错的。”他摇了摇头，是真的信了的。不然也没法解释阿惜偏偏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任何的理由，都只是蹩脚的借口罢了。
“为什么回来啦？过得不开心吗？还是在那边遇到了什么意外吗？”他担忧地盯着阿惜，“回来几年啦？”她想了想，其实自己在那边过得还可以。
阿惜老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过得挺好的。刚念一年级的第二天回来的。”
爷爷打趣道，阿惜肯定是全校最棒的那个了——成功地惹来阿惜的辩驳：“爷爷……我也有用功念书的，越简单越容易错。可痛苦了……”说完后，阿惜皱着眉回忆了下往事，五官都快要纠到一块了。
“爷爷……阿惜一点都不孝顺。不愿意照顾生病的你，还不停地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她抿了抿嘴，病着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你们都有自己的事忙。爷爷老了，走不动了，就在家里等你们就好了。得空了，来看看我，就够了。不哭不哭，阿惜不哭。”爷爷抬起粗粝的拇指给她擦眼泪，“小时候的阿惜，多坚强啊。学骑自行车跌倒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衣服，愣是没掉一颗眼泪呢。”
“不是的，爷爷……从前学骑单车的时候，阿惜笨，摔得疼，哭得可凶了。最后，还是爷爷把车子拎到三轮车上，载着我回去买雪糕，才给哄好的。”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那架车子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郑太搁到阁楼里落灰的命运。
“哦~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啊……”爷爷笑眯了眼，想象着哭泣的小包子红着眼睛和鼻子、舔着雪糕的模样。
“还有……在那里，阿惜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那个躺在床上还不忘絮絮叨叨地说着，要给孙女买个电动车上学的爷爷，那个在心里耻笑爷爷病糊涂了的自己。那番话，阿惜这辈子再次重温。在听到的一刹那，感到庆幸之余，她也心酸不已，觉得从前的自己该死……
“我觉得吧，应该是爷爷自己选择不见的吧。就像今天，我也没打算叫你们过来。阿惜别哭，不用内疚的。阿惜啊……生老病死，很正常的。况且这一辈子，阿惜每个周末都有来看爷爷呢……爷爷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有点遗憾，没能看到我们阿惜大学毕业，带学士帽的样子一定也很好看。没能等到阿惜带男朋友回家给爷爷看，不能看着阿惜漂漂亮亮地出嫁了……”
阿惜急忙跑去客厅里扯下今天的单页日历，找来一支铅笔，重新回到床边。她想在背面勾勒出自己十年后的样子给爷爷看。
可是时隔太久了，她都已经忘记怎样去打形了，越着急，手越抖。“啪嗒”、“啪嗒”，日历挂纸被洇了……
最后，她索性拉起爷爷长满茧子的大手摸上自己的脸：“爷爷，阿惜长大了，差不多还是这个样子。就是脸比现在胖一点，下巴要圆一些……”
“阿惜，要记得按时吃饭，多吃饭。在爷爷这儿，吃了这么多好吃的，也没见长肉呢。这张纸……到时候和爷爷的遗体一起火化了吧。去到下面，我也能常常拿出来看一下。”爷爷不让阿惜打电话给父母，说是等他走了后再打。
“阿惜，要俾心机读书（好好念书）啊。一家人要好好的，身体健健康康的，赚多少都没有健康来得重要。还有，替爷爷向你爸爸和妈妈说声，对不起。拖累你们了……”爷爷的说话声开始变弱，说一会停一会，想到哪说哪。
“没有！”阿惜害怕地握紧爷爷的手，“刚刚还说一家人……一家人，哪有谁对不起谁的！”说完后，她泣不成声。
“乖孙啊，要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乐观些。如果真的很难过，那阿惜就偷偷哭一下好了。擦干眼泪后，继续开开心心地走下去。阿惜以后会遇到更多对她很好很好的朋友的，不要怕。不要急着下来找爷爷哦，越晚越好哦……”都这个时候了，爷爷还有心思说笑……
“言惜，言惜……知道爷爷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感激阿惜成为我们家开心果的同时，也希望阿惜懂得珍惜……天气开始变凉了，自己要注意保暖。其实爷爷宁愿你今天是逃课过来的……阿惜，会不会觉得爷爷很烦啊……以后也没机会烦我乖孙咯……”爷爷心里什么都清楚……阿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哽咽地摇着头。
“好了，我有点困了……还记得爷爷小时候哄你睡觉，唱的那支歌吗？”阿惜攥紧了手中的大掌，唱起了歌……
渐渐地，爷爷慢慢合上了双眼，面容安详，嘴角带着笑意。阿惜磕磕绊绊地结束了最后的一个音节。然后她立刻打电话通知父母赶回来处理爷爷的身后事。
那张未完成、永远也不会完成的画，爷爷一直紧攥着，拿不下来了……
爷爷啊，是个很有大智慧的人。据郑太回忆，爸爸年轻时，有一回和自己媳妇开玩笑，继而吵了起来。爷爷坐在客厅的木制沙发上，开始思想教育自己的儿子，十个手指头有长短……从此，爸爸收敛了许多。
可终究，他还是回去了，带走了阿惜从前的遗憾，却又给她留下了新的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