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阿惜呆呆地坐在客厅门前的台阶上，看着父母不断进出，腾空房间里的东西。他们劝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女儿回家去，但她不肯走。
爸爸看着阿惜安静地背靠柱子，双手抱着蜷起的小腿，楞楞地望着里屋的方向。他刚想抬脚过去，就被郑太拉住了胳膊：“你先进去继续收拾吧。”
然后他看着自己妻子走了过去，蹲下身子帮女儿把头发挽到耳朵后，极其轻柔地开口：“惜惜……”
“嗯？”听到称呼的一瞬间，阿惜不由得愣了下，抬眼望向自己的母亲，安静地等着。
“你还病着呢，地上凉……他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母亲说得小心翼翼的，不敢再说出那两个字刺激到她。
“……好。”阿惜张着眼睛的时间，维持得有点久。下一秒，她不适地眨了下眼，带出了一滴滚烫的泪，滑过被风吹冷的脸颊。
“我没哭……他说，希望阿惜要开开心心的。”阿惜仿佛找了一个宣泄的缺口，断断续续地低声说着，“他刚才还说过，等阿惜下次拿个月考第一回来的……他骗人……”爸爸红着眼，转身迈进了屋子。
“他还夸过阿惜坚强，我怎么可以掉眼泪……我只是眼睛不太舒服……”语无论次的阿惜看着欲言又止的母亲。
“嗯……我们阿惜啊，很坚强，怎么会哭鼻子呢。”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了，郑太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阿惜去花架下的石凳上坐着吧，嗯？”
“他刚才……也这样摸过阿惜的头……”阿惜低头嘟囔着，恰好被母亲听到了。
郑太心酸地抬头顿了几秒，然后低头对女儿牵强地笑了笑：“乖，起来吧……”
“妈妈，我腿麻了……”之后，阿惜被母亲扶着胳膊，艰难地走到花架下。
阿惜看着被清到院子中、堆到一起的家具用品：“可不可以……把厨房和这个院子按现在的样子保留下来。阿惜会照顾好的……”
“好，听阿惜的……你在这坐着吧。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自己先回去。我和你爸爸去收拾啦。”看到阿惜僵硬地点了下头，她继续去整理屋子。
今天是个大晴天，但风吹在身上，无端地让阿惜感到一阵哆嗦。头昏昏沉沉的，她记起自己还在病着。答应了爷爷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想到这，她站起了身。眼前黑了一下，她扶着桌子缓了缓，没有和父母打招呼，径自迈开乏力的双腿往家的方向挪去……
阿惜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了。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爷爷！你胡子扎人！”被抱着的小阿惜不满地嘟着小嘴巴，胖乎乎的小手着急地推着爷爷的脸，但没能推开。
“呵呵呵，我乖孙真棒~”小人儿穿着绿白相间的校服，手里拿着一张灰灰的数学测试卷。正面上用红笔写了个大大的100，底下还着重地加了两道横线。
……
“阿惜，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
“哇~”她看着小小的人儿双手环抱着没比自己矮多少的电子琴，笑开了花，然后奶声奶气地道谢。
……
“阿惜，累不累~来！”前面是一个大斜坡。爷爷下了三轮车，扭头对身后的小尾巴说话。小尾巴看了下头顶的太阳，喘着大气，点了点头。
他把她骑着的车子放到自己的车子上：“来，乖孙也上来歇歇。”
只见小人儿麻溜地爬上了后座。爷爷有点吃力地推着一人两车上坡：“阿惜再等等，就可以吃到烧卖、芋头蒸排骨、叉烧包咯~”车上的她狠狠地咽了下口水。
……
“爷爷，你做的西红柿煮鸡蛋比妈妈做得好吃，以后我要过来蹭饭~”吃得嘴角都是汤汁的她，笑得傻不啦叽的。
“好~吃饱没，还有~”爷爷摸着小馋猫的小脑袋。
……
“我孙女穿什么都好看~”爷爷坐在摇椅上，摇着手中的蒲扇，听着收音机里的粤剧。身边的小女孩转着圈，展示磨了母亲好久，终于答应给她买的背带套装。
……
“咳咳咳咳咳……”屋外寒风刺骨，爸爸在屋里搀着拄着拐杖的爷爷。阿惜突然抓了下爷爷的手，谁知道对方的还比自己的还要暖和些。她收回手，摸了摸鼻子。
阿惜不禁抿了抿嘴，难怪躲开了自己的手……然后，咳嗽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子。
……
“爷爷！”她看着自己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经过。父亲正背过身锁街门，旁边的爷爷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阿惜骑着车子滑出去一两米后，放慢速度，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爷爷还在看着自己。她咧嘴一笑，冲忙地挥了挥手，扭过身子继续蹬脚踏板。
……
画面一转，爷爷在厨房涮着锅。小阿惜和小阿铭坐在庭院里写作业，为了最后的一块马蹄糕，大眼瞪小眼地互不相让。最后他们决定猜拳五盘三胜……中途平手了八盘后，被阿惜拿下战局。她当着对方的面，细嚼慢咽地解决了糕点。
……
躺在床上的阿惜，侧卧着，把自己蜷作一团。她时而皱眉，时而勾唇，枕头被打湿了一大片。沾着泪水的发梢留恋着唇瓣，苦涩的生理盐水占据了舌尖。
“爷爷……”她眷恋而又哀伤地呢喃着。
隔壁张大叔突然的大喝，把阿惜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哦，原来他儿子已经小学六年级了。期中考没考好，还冒充家长签名。这不被老师发现，电话家访，正好被下班没多久的他接起了话筒……张同志结束通话后，就先对着自己的儿子进行口头教育……
阿惜一觉睡醒后，已经黄昏了。虽然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但她不想再睡了，不然漫漫长夜更难熬……
父母还没回来，她走到屋子门前。沉思了会儿，她回客厅拿了一沓厚厚的报纸铺在地上，然后她席地坐在了台阶上……
她抱着膝盖，脑子放空地抬头盯着傍晚的天空。邻居家的吵闹成了背景音乐……
“咔哒”，有人回来了。阿惜眨了下眼，风干后的睫毛跟着颤了颤。她望向自己家的街门……
“今天你怎么没去上学？中午放学，你家也没人。”阿铭一边走近，一边痞痞地笑着，“阿妹，该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呢~”阿惜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来人，没发话。
他迈着大长腿，没几步就走到了她身前。阿惜被笼罩在了一片阴影之下。阿铭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她旁边准备好的报纸上。
“今天老唐可变态了，留了一堆的作业呢。其他老师，”他扭头看到阿惜微肿的双眼和破了一角的唇瓣，“嚯！你爸妈打你了？让我瞧瞧伤哪了？你不冷吗？穿这么少……”他用指尖碰了碰阿惜的手背一片冰凉。
“我去屋里帮你拿个衣服？”他试探性地开口，只见对方愣愣地看着自己。
“啧，冻傻了？！”阿铭咬了咬牙，一边说着，一边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阿惜今天穿着那个人曾经夸赞过的衣服，在起风的深秋傍晚显得格外的单薄。
时间匆匆地向前，时光悄无声息地溜走。
长大的不只是阿惜，还有当年的小话痨。宽松的白色卫衣，休闲的黑色长裤……和万年不变的人字拖。
“叔叔阿姨呢……”对方在耳边叨个不停，阿惜鼻尖环绕着衣物柔顺剂的植物芳香，感受着外套上的余温，却没由来地觉得心安。
“阿铭……”阿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欲语泪先流，“我……我有点累，借你肩膀用用。”没等对方答应，她就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搁到对方的左肩上了。
阿铭小心翼翼地问着：“怎，怎么啦……借个衣服给你，也不用这么感动吧？还是……我说得让你烦了？”阿惜死死抿着嘴没搭话，他感受到肩上的那颗脑袋晃了晃……和濡湿的衣服布料。
阿铭从记事以来，就见过阿惜哭过三次，加上今天第四次……他顿时就慌了，有点手足无措。皱着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他灵机一动，把左手绕到对方背后，学着动漫里的人物轻拍她后背。
阿惜没说话，他也没接着问。如果她想说，他会知道的……
阿铭抬头看着不断飞过的归巢鸟，扯了句不合时宜的谎话：“今天，风是挺大的，眼睛都要进沙子了……”
“嗯……”阿惜沉默了好几分钟，“我赶上了……”赶上见他最后一面了。
“嗯？嗯……”阿铭放下有些累了的左手，撑在她身后，然后当好树洞的角色。
“咳咳，”阿惜缓缓直起了身子，低下头，准备摘下身上的外套。
“我不冷，你穿着吧……”阿铭微微活动了肩膀，风一吹……是有点冷吼。
“嗯……”阿惜觉得脑袋有点沉，意识开始有点迷糊了。
“以后，我们都吃不到爷爷做的糕点了……”阿惜抽了抽鼻子，抬头止住准备夺眶而出的泪水。
阿铭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他就安静地听着，也不打断。
“我本以为……这一次会不一样……”阿惜转过头来，无助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明明你们家都熬过金融风暴了……小黑都推迟了半年多才死的……为什么就这么狠心……偏偏就他，不可以再缓缓。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等个几年吗？”
“为什么啊……我好累啊，”阿惜眼神空洞，“感觉自己像是在做物理书上说的无用功。一觉醒来，你会不会变回那个我行我素、张扬肆意的少年，与自己交集不深……”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回来。他还是走了……何必呢。”阿惜自嘲地笑了笑。
“阿惜……”少年眼里泛起了泪光，一如当年的倔强，“阿惜是后悔了吗？那我呢？会顺带后悔认识自己吗……”他听得断断续续的，但还是抓住了关键词。
阿惜仿佛再次看见了躲在公园角落里的小男孩。她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海里不断闪过和对方相处的一幕幕。她默默地撇开了视线。
“嘭”的一声从邻居家传来，张大叔的儿子从阿惜家门前经过，嘴里大喊着：“别以为你是我爸，就可以什么都管着我！”
然后阿惜听着张大婶和自己丈夫的叫骂声。
“让他走，有种走了就别回来！”
“张大全！”
……
“曾经，你也这样淘气过……”阿惜觉得自己的脑袋重得脖子都快承受不住了。
“嗯？”阿铭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阿铭，我想自己应该是不后悔，就不知道你会不会……我好困啊……”她微不可闻地说完后，往旁边歪去。身旁的阿铭眼疾手快地捞住她，没让她倒在地上。
“嗯，我也是……好好睡会吧。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铭左手放在她颈后，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腿弯，把阿惜抱了起来。他本以为，自己会挺吃力的。谁知道……她原本就这么轻吗？还是因为自己最近的锻炼成果。
阿铭把阿惜抱回床上，帮她掖好被子。看着少女一张一合的唇瓣，他蹲下来，凑近对方听了下：“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啊……爷爷已经不要我了……”
“好~”他轻柔地拨开她额前的头发，露出那张秀气的苍白笑脸。然后他站起来，坚定地抬脚往另一个地方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