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回来四年了,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铃铃铃”,放学的铃声准时响起。
班主任收拾完教材,临走前还不忘提醒一句:“明天大清洁,别忘了自己要带什么工具,可别给我浑水摸鱼!”
学校规定每周五大扫除。低年级的时候,都是安排同学轮流扫个地拖个地,意思意思就解散了。到了三年级,要求每个学生带工具回去。阿惜,上辈子大扫除第一回带了家里的扫把。扫把都快比人高了,又沉又不好拿,可傻了。后来她都带抹布,往书包里一塞,轻松又方便。有这种想法的不止阿惜一个。导致班里太多抹布了,最后班主任决定分组,轮流来。每次轮到阿惜带拖把,她就很难受。
“阿惜,走快点!第二趟校巴快开了。”阿铭回头看了下身后的小人儿,“腿短!”
“我听见了!”阿惜走得急,呼吸都变得不稳了,一双白嫩的小手不时向上提一下拖把,“你拿的是抹布,站着说话不腰疼,拖把这么重!”
“我也带过啊,怎么不见我说什么。腿长怪我咯,明明就是你自己午觉睡过头了。”
“腿长好了不起哦?还不得照样等我。”
“啧,拿来!走快点啦,赶不上校巴,老班又有一堆屁话等着我俩。”阿铭往回走向阿惜,一把拿过她手中的拖把。还别说,木柄的还是有点分量。他以为拖把都差不多,起码他家的挺轻便的。
“早点开口会死哦!还说是发小,看着有难,都不帮忙,只会说风凉话!”
“我这不帮你拎着么!姑娘家家的,斯文点,张嘴闭嘴就是死。自从在我面前露底了,就什么词都敢讲了。行啊,惜姐!”
“嗤——”
赶上了校巴,没赶上在老班前进教室。最晚抵达战场的两名同志,再次被光荣地叫到走廊上,接受思想教育。班上的同学,午读都不管了,偷偷摸摸地可怜着窗外的战友,寻思老班这次要说多久。上学时期,总会下意识遵守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明明没有迟到,但是班主任比自己早到班上,而班上绝大部分的人都到了的时候,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我迟到了”的错觉。
打扫完毕,走去等校巴,阿铭同学这次很自觉地接过阿惜手里的拖把。
“对了!周末两天,我去爷爷家。不用来找我了。”
“又去?我记得,上周六你才去过一趟。”
“嗤!放心,不耽误我写语文作业。”阿惜翻了个白眼。
“谁担心这个了!你…..和你爷爷关系真好。”阿铭情绪有点低落,“我……连我爷爷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出生后没多久,他就走了。”
“唔……我也没见过我外公,都是从遗照上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的。”阿惜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爷爷做饭可好吃了,周末一块去吧。反正我爷爷也认识你的。没骗你,他老人家手艺可好了。”
“不…..不好吧。太打扰了吧。而且你爷爷不笑的时候,看着有点凶欸!”吃货铭有点心动,下意识抿了下嘴。从小到大,郑妈妈有时候多做些饭菜,然后叫阿惜拿去他们家。他知道阿惜一家人,除了她自己,都做得一手好菜。
“放屁,我爷爷可耐思了。来嘛,来嘛!说好了哈,不来是汪。到时候带上作业,我爷爷还会准备下午茶呢,不知道这周是什么呢。”每次说到家人,阿惜都不知道自己眼里的那簇光有多亮。
“好……我到时候和我爸妈说一声。”看着阿惜这么开心,阿铭被蛊惑般地答应了。
周六早上九点半。阿惜爷爷住在阿惜家前边的第三条巷子上。
“爷~爷~阿惜来了!”甜腻腻地喊完后,屏蔽掉旁边惊悚的目光,她微微踮起脚尖把街门上的门栓拉开。
“欸,乖孙!吃早餐了没,锅里有马蹄糕。”爷爷坐在庭院的太师椅上,带着老花眼镜看地区日报。听到阿惜的声音,他放下报纸,望向门口。噢,爷爷是党员,村里每天会送一份报纸过来。
“爷爷,今天阿铭也过来了,就住在我家附近的,你见过哒。他过来和我一起写作业~”阿惜扬了扬手里的帆布袋,把躲在墙边的某怂包拉过来,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音量说道,“拿出点男子气概来,来都来了。啧!婆婆妈妈,像什么样!”
阿铭低头扯了下衣服下摆,扬起一个笑脸:“爷爷好~”好像挺久没有见过对方这么乖巧的样子了,阿惜听着这把甜甜的声音,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阿铭,我记得你啊!欢迎来玩啊。以后和阿惜常来啊!留这儿吃个午饭吧,爷爷做得饭还可以哟!”爷爷难得看自家孙女带小朋友来玩,笑得满脸的褶皱更加生动了。
“好~”阿铭受宠若惊呢。
“我都说了吧,我爷爷人很好的!”
“嗯!”他微微地点了下脑袋,“难怪周末经常找不着你人影儿……”
阿惜的目光暗淡了下来。
她永远都忘不了初三爷爷离开的那个秋日。那天早上时间还很充裕,阿惜临时决定不抄近路,经过爷爷门前。当时爸爸搀着拄着拐杖的爷爷,出门准备复诊。她还蛮惊喜地大喊了声“爷爷”。爷爷没开口,就那样直直地看着阿惜。自从中风后,爷爷就寡言了很多。她也没多大在意,然后骑着自行车上学去了。
中午回家,晃到爷爷家门前,阿惜看到,本该在家准备午饭的父母亲,正双眼通红地把爷爷家的物件清理出来,堆在庭院的水泥地上。这是当地的一个习俗,如果家里有人快离世,或是刚离世,亲人会清理屋子……阿惜当时心里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她停下车子。
“爸爸……又不是大过年的,怎么大扫除了……爷爷呢?今天怎么不出来晒太阳?”阿惜觉得嗓子干得厉害,喉咙一梗,愣是没掉眼泪。
“阿惜……”爸爸欲言又止。
“阿惜,妈妈中午没做饭。你先回家煮几个面端过来,好不好?乖,先回家,啊?”郑太太一把拉住爸爸,推着阿惜出门。
阿惜被“赶”出了门口,不敢回头看,过了会,低声回了句:“好……”
她木然走向自己家,自行车被遗忘在爷爷家门外。开门,煮面,关门,送饭,她面无表情地完成了任务。把饭盒送到爸爸手上后,她没敢逗留,一声不吭,再次回到家里,把自己锁在了厕所里。眼泪不听话地掉,阿惜用手背怎么抹都抹不完。上一次躲在这里哭,还是因为刚升上初一那会儿。小学一直考第一第二的,突然月考考了第十名,阿惜心里落差太大,接受不了。
“别掉了!我说了,别掉了!”阿惜痛苦地蹲下来,把头埋在了臂弯里,打湿了长袖衣服。从一开始的小声呜咽到后来的嚎啕大哭。不是不伤心,只是伤心的场合不对。
阿惜当时真的好恨啊!恨老天爷的不公平!家里条件好转了,该是开始享福的时候,爷爷突然中风,病来如山倒。恨自己的蠢!是不是人在快死的时候,都会有所察。阿惜恨自己没有再细心点,早点发现。可是她更恨自己的不孝!
爷爷生病后,自己没有像以往那样常去看爷爷,学业繁忙都是借口,只是不愿意照顾行动不便的老人家罢了,哪怕那个人是嫡亲的爷爷啊。久病床前无孝子,真讽刺!也是!没有经常去探爷爷,怎么会发现那天爷爷的神色异样呢!
阿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也许爷爷还等着她呢?她快速洗了把脸,心里劝着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她步子迈得很大,往爷爷家方向跑去。忍住,别慌,阿惜!快到了,也许爷爷还没走,再快点,来得及的,来得及的!
等真正快到门外时,她却迟疑了,缓下了步伐。听到脚步声,看到父母都诧异地看着自己。越过他们,阿惜径直走进空荡荡的房子,那张木板床上面躺着疼了自己十多年的老人,胸口不见起伏。阿惜走过去,拉起爷爷早已散失温度的手,慢慢摩挲着上面的皱纹,鼻子一酸,青色的地板上晕开了一小块水渍:“爷爷……阿惜……来晚了吗?”
门外的爸爸刚想跨进屋里,被妈妈及时拉住胳膊:“让她……和阿爸……好好告个别吧。”夫妻俩默默地退回庭院里,给爷孙俩留出空间。
阿惜低声地问着,可是躺着的人再也不会开口回应她了。这注定是一个得不到对方答案的提问。来晚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忏愧着。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晚了……
阿惜盘腿坐在瓷砖上,靠近床头,回想着小时候的动作,双手托腮,手肘支在床上,看着面容安详的爷爷。
她无声地掉着眼泪,笑得比以往更灿烂,也更让人心酸,语气轻快:“爷爷,上次不是和你说过我月考掉到第十名嘛。这学期开学的摸底测试,阿惜是第一名哦~我们年级好几百人呢。是不是很厉害!”
“我们班主任没换呢,还是凶巴巴的英语老师。她,作业布置得可多了。物理老师是个可爱的小老头,不过还是最喜欢爷爷的啦。
“今年开始,月考要算上体育成绩,真是烦人。我每次跑步都刚刚及格,班主任老喜欢喊我去谈话。
“爷爷,我长个了,虽然只有两厘米,也很高兴了欸。
“……
“爷爷,我想喝你亲手煲的胡椒猪肚汤了……”
最后,阿惜趴在床沿边,泣不成声。
她第一次发现时间过得这么快,已近黄昏。
“爷爷,我要回家吃饭了。下次……”没有下次了。下次再来,看到的只会是冷冰冰的神主牌了。
阿惜很仔细地把爷爷的模样刻在脑海里,嘀咕了句:“还是笑着的时候,最帅……”
“我……回去了啊,爷爷。”她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腿麻了,扶着床边咬牙慢慢站起来。
她艰难地挪到门槛前,回头再看了一眼。余晖把她的身影拓在地板上,拉得老长老长了,刚好够到床边。她抬起手,影子也跟着抬起手,隔空在爷爷胸口上缓缓地拍了几下。下一秒转身,跨过门槛,爸妈还在等着她。
但她知道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了,永远都过不去了。什么人死了,就让一切随风去吧,都是假话。这只是在世的人自我安慰、自我救赎的好借口!
果然,父母还坐在庭院的石凳子上,石桌上堆满了灯油烛蜡,他们的脚边也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祭祀用品。
“那......我先回家做饭吧。“阿惜双眼微肿,抿嘴笑了下。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哪里呢?仿佛一下子,越级长大了。
“嗯……“这天,庭院里蔓延着沉重的气息,压抑得让人想逃,却无处可逃,也无法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