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里的白昼也是十分安静的,静得叫人有些不安。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题却总也绕不开夜衾潺。方才转过拐角,两人就遇见了迎面走来的夜惊寒。见她身后的宫女手中提着一些东西,想来也是准备去仪霞宫看望董贵妃的。
夜惊寒显然没有想到会遇见夜惹尘,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悄悄将头偏向了一边。夜歆岚见状无奈一笑,悄悄拉了采馨避到了一边。向心见状也悄悄挥退了身后的侍卫,一时间,长长的辇路上就只剩下夜惹尘和夜惊寒两个人了。
夜惹尘看着昔日的爱人脸庞的憔悴,心中很不是滋味。命运弄人,但是他却无能为力。
夜惊寒倒是很快恢复了平静,轻轻向他行了一礼,神情淡漠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她始终固执地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这有意为之的擦肩而过叫夜惹尘积压在心中的情感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伸手一把拉住了夜惊寒,却发现怀中的女子根本没有挣扎。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窒息:“臣女恭喜陛下大喜,愿陛下皇后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闻言夜惹尘心中却忽然有了一些愤怒,他粗暴地攥紧了抓着她的臂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咬牙说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明明是那样怨我,为何要装出这一副豁达的样子?我认识的夜惊寒从来不是这样的。”
许是被他抓疼了,夜惊寒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也不看他,语气中满是幽怨:“陛下真是健忘,难道过去的一切你都可以残忍地说自己忘记了吗?你认识的夜惊寒,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就在天德年间,就在昀恩寺那间冰冷的禅房里。”说着夜惊寒缓缓走近,缓缓擦肩,缓缓说出了那句冰冷的话,“是你,是你的长姐,是你的阿耶,亲手逼死了她。”
闻言夜惹尘只感到了一阵阵的无力,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也只好作罢了。脑中胀胀的,夜惹尘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只是隐约间记得他似乎是转身将她拥入了怀中。
那是夜惊寒第一次,听见他话语间竟带着几分乞求:“别这样,惊寒,我求求你别这样,我害怕……失去你……”
夜惊寒的眼泪在眼眶中不断打转,她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的泪落到她的肩上。心中积累多时的委屈在此时一股脑儿地涌出来,夜惊寒抬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声,但是她的眼泪终究还是顺着指缝流了下来,滴落在脚下的辇路上。
“你这个骗子,你曾说过非我不娶,我也说过非你不嫁,如今我做到了,可你呢,你已经娶了苏静鸢,现在为什么还要娶谢芳宸?难道背叛我一次还不够吗?你当真这么残忍,想让我眼睁睁看着谢芳宸走进你的婚房吗?!”
夜惹尘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怀中的人向自己哭诉着。
事实上,他也做不了什么。
许久,怀中人的抽泣渐渐停息,夜惊寒轻轻转过了身,将手轻轻搭在夜惹尘的手上,直视着夜惹尘,眼底闪烁的光芒却叫夜惹尘一阵不安。
“惹尘,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我有,你也有。我没有什么身世背景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但是我凭借着自认为的你对我的爱意,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情。”
说罢,夜惊寒嘴角扯出了一抹惨淡的微笑,看着夜惹尘,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决:“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愿意带我离开这帝京囚笼,愿意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愿意一生一世陪在我身边,那个时候,不要挽留我好吗?”
心痛,像蓬勃而出的火山熔岩,夜惹尘一把将夜惊寒搂进了怀中,久久不愿松开。
夜惊寒笑得惨淡,也伸手轻轻回抱住了他。他的身子在颤抖,一如当初他为了自己不惜和先帝翻脸时在马车里他的颤抖,只是,这心中的情感再不复当初了。
在一片心跳的悸动中,夜惹尘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好,我……答应你……”
长长的辇路,两边是高高的宫墙,这里的所有,困住了谁的希望,碾碎了谁的幻想。黑暗尽头的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渺小而绝望……
漏香阁。
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安宁的气息,屋内的帷帐轻掩,夜衾潺正在休息。昨天谢老将军来了宫中与她商议封后大典的事宜,一直到很晚方才出宫,今天夜衾潺也传了太医,因身体不适也没有上朝,夜惹尘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才下了朝便匆匆赶来了漏香阁。
夜悄端着药盏正准备离开,迎头却撞见了进来的夜惹尘,不禁微微显出几分诧异。
夜惹尘轻轻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先退下,夜悄看了眼他眼底的倦意,心头微动,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夜惹尘轻轻走进内殿,坐在了夜衾潺的身边。看着床上的人即使是入眠依旧是紧锁着的眉头,夜惹尘眼底流出了几分温柔。轻轻抬手捋了捋她散落的发,夜惹尘却是心头猛一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鬓角,也染上了岁月的痕迹。
夜惹尘有些不忍,终是轻轻放下了床幔,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她的桌案上,永远堆着层层叠叠的奏章。这本是他的政务,但他却心安理得地由着她帮他做了这许多年。
夜惹尘的心中漾出了几分愧疚,轻轻帮她理了理桌案。他端坐在桌前,想了想,拿起了桌上的砚台和墨碇,研墨润笔,写下了一份奏疏。
他要请求夜衾潺将这次封后大典的事宜交给他来操办。这一次,他不愿再躲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在前面替他挡箭了。
轻轻将手中写好的奏疏放在桌案正中,夜惹尘正准备起身离开,眼角却瞥见了一点刺目的惊红。夜惹尘心中一惊,不自觉将手伸向了那本奏疏。
是谢氏的请安奏折。虽然美其名曰是请安奏折,但是其中的内容却是咄咄逼人的。
夜惹尘的目光不自觉落到了那条“交出所有权力,逐步退出政坛”上。如果说先前夜悄同他说的时候他只是震惊的话,那现在明明白白地看见这份奏折的时候,夜惹尘的心中已经充满了愤怒和无可奈何。他无力地低下了头,手不自觉地紧紧攥起,直至深深嵌进掌心。
再睁眼,夜惹尘的眼底已恢复了平静。他又拿起了那份奏疏,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将碟城的军力调回帝京。
将帝京的皇林军的调配权归还皇帝。
将东境的守军调配权归还皇帝,从帝京抽调一部分军力支援北部守军。
……
庄庄件件下来,夜惹尘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条“将关中环城的军力交给谢傲宸”上。
谢傲宸,谢老将军之子。新后谢芳宸的胞弟。关中环城,帝京最是富庶之地,其富庶程度甚至超过了身为帝都的帝京城。将这块地方的守备力量交给谢氏,无异于……
夜惹尘不敢继续往下想,心中早已是一阵阵得揪着疼。
夜衾潺向来是雷厉风行的个性,观她往日的奏折,无一不是铁面无私,落笔不悔,但今日,夜惹尘手上的这份奏折,朱笔虽然一如从前的洒脱,但是夜惹尘还是看见了笔锋处的微微颤抖。
虽然很细微,但夜惹尘还是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