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从苏父的嘴角缓缓渗出,他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眼睛直直地盯着苍穹,伟岸的身躯,缓缓倒下。
这一世,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尝遍了世间最苦的汤,现在,他终于释然了。这一世,他为人臣子,事事为君死,从一开始就是身不由己,这次,终于由着自己的心意了。如果要说这一世他有什么愧心的事的话,那应该就是亲手将女儿送进了皇宫,看着她嫁给了那个世间最是无情的人。
光芒在眼前一点点消失,苏父缓缓闭上了眼,向着苍天伸出了自己枯槁的手:“阿妍,对不起,这次,我怕是要失约了……抱歉,我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想你们了……”
那是我刚刚起兵谋反,军队刚刚走出玉门关,就收到了你的绝笔信。你说你不愿背叛母国,却也不愿背叛我,我既执意揭竿而反,你唯有以身赴死,才能赎清自己的罪行。
但是你何罪之有啊?这一切,不过是我执意如此的罢了。原来,叛了国的我,早就被剥夺了拥有家的资格。只是,我却已退无可退了。
静鸢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她死在了那个冰冷的地方,我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那个位置上的人。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不知阿妍你,是否还愿意接受我这个任性的人呢?
罢了,一切都散了,不管你是否愿意,我如今,终于要再见到你了……
东境的雪时断时续,下了也有许久了。今天,又是一场洋洋洒洒的雪。
东境的雪无情,落满了一个个新翻的坟头。坟前无碑,只有一行行杂乱的马蹄。
因为,楚寻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
那天苏父去了以后,他打开了城门,但是城中的军队看到他,却纷纷拔出了腰间的剑,刎颈自尽了。
楚寻放过了城中所有活着的妇孺,还下令将城中刎颈的人好好埋葬了。
站在漫天的风雪之下,楚寻只觉得彻骨的寒冷,这战役,输赢究竟如何,只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罢了!
雪愈下愈大了,楚寻的盔上已落了满满一层洁白,扶风轻轻走近,拱手说道:“将军,雪下大了,我们回去罢。”
楚寻闻言却缓缓抬起了头,伸出手接住了从天上落下的雪片,眼底泛着一层迷惘:“我叫楚寻,不过就是寻她,寻自己,可如今,我是谁,又活成了什么样子呢?”
扶风闻言心中也升起了一丝苍凉,默默站直,目光扫向了苍茫山间,轻轻叹了口气。
他又是谁呢?他不知道,只是,为了心中的执念而活着罢了。
天崇三年春,怀化大将军楚寻顺利班师回朝。
那天钟鼓齐天,百姓夹道相迎,岺朝国内,一片欢腾。夜惹尘在宫中设宴为楚寻接风洗尘,朝中大小官员皆到场相贺。
鉴于楚寻这次的战功,夜惹尘也是趁着宴席的机会,封了楚寻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席间,长公主夜衾潺率先举起了酒杯,向楚寻敬酒,在她看似豪爽的干杯下,楚寻明显看见了一点泪光。
一杯下肚,夜衾潺又命人斟了一杯,夜悄却担心她的身子,拉着不让她喝了,但夜衾潺轻轻推开了她,自顾自举起了酒杯,向着楚寻,笑出了点点泪意:“当初本宫在朝堂之上立下了军令状,如今楚将军既已凯旋,也算是间接救了本宫。本宫便借着陛下的这场宴席,答应将军一个条件。百官为证,本宫,绝不反悔。”
说罢夜衾潺轻轻将自己的酒杯递了过去,诚挚地看着楚寻。
楚寻眼神有些复杂,没有说话,只是起身谢了恩,仰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夜衾潺见状微微一笑,也是喝尽了杯中酒。
却不想楚寻的眼神忽得凌厉了起来,看着夜衾潺,一字一顿地说道:“那还请长公主开恩,将太平公主旗下的朱雀军中人赐予臣。”
闻言夜衾潺的手猛一抖,重重将酒杯砸在了桌上,目光灼灼。
旁人也许不知楚寻所求的是何人,但她夜衾潺怎会不明白呢?她平静地看着楚寻,楚寻亦不卑不亢地看着她,最终,夜衾潺还是淡淡地开了口:“此事不当来问本宫。朱雀军中人本就是太平公主的人,本宫也无权过问。”
楚寻早知她定是不会同意的,闻言不禁讽刺一笑,起身谢了恩。
夜衾潺不知为何只感觉万般不舒服,便寻了个借口想先走了,却听见楚寻又说道:“臣恳请长公主平了苏氏一族的叛国之罪,给苏氏一脉的后人留条活路。”
夜衾潺万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为何?既敢做叛国之事,就应当承担这千古骂名。”
楚寻闻言微微一笑:“还请长公主成全。”
夜衾潺眉头皱了皱,久久看着跪在地上的楚寻,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只是本宫的承诺不是谁人随便就可以得到的,你当真就只是乞求这个?”
“还请长公主成全。”
夜衾潺的脸色却有些难看,缓缓闭上了眼,手指关节处也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起了白色:“本宫可以免了苏氏一脉的叛国之名,苏氏一脉的子孙的灵位依旧可以入京。只是……晚了。帝京苏氏,灭族。”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喧嚣的席间瞬间没了声息,无人敢打破这沉重的平衡。叩地声响起,只听楚寻冰冷的声音在席间诡异的安静中缓缓放大:“臣楚寻,谢长公主成全。”
天崇三年春,先皇后的母族苏氏一脉的叛乱终于被平,昭宁长公主夜衾潺却对外发谕,宣布了苏氏一脉无罪。
一时间岺朝国内流言四起。
但这些终究只是民间的声音,在冰冷皇宫里的人,是永远不可能听见的。
靖王府旧址。
又到了一年桃花开遍的时节,一袭宫装的夜衾潺静静站在树下,看着漫天的花瓣飞落,在她的身侧,形成了一个个伤情的漩涡。
这是她梦起的地方,在这里,她遇见了今生度不过的劫,这亦是她梦醒的地方,在这里,一夜大火,烧尽了她所有的幻想,如今又是一年轮转,她的秉寒兄长,终究没有回来。
夜衾潺茫然地举起手,想接住从天而降的残花,却怎么也接不住。一阵马蹄声踏来,一个白衣少女飞身下马,转眼来到了夜衾潺面前。夜衾潺闻声抬起了眼,但她眼中的空洞着实吓到了太平。
太平将夜衾潺一把抱住,手却不敢搭在她的腰间,生怕弄疼了她。夜衾潺温柔一笑,轻轻抚了抚太平的发,笑容中是掩不住的疲惫。
一阵风起,吹散了漫天的繁花,也吹开了两人心间的阴霾,夜衾潺轻轻拉过了太平,牵起她的红鬃马,缓缓走出了靖王府。
花谢花飞飞满天,如今,又是一年春。
回到宫里的时候,夜衾潺在漏香阁前遇见了南儿。
南儿背对着这边站着,明显清瘦了不少。夜衾潺轻轻走进,但南儿转过来时的脸色却着实吓到了她。只见南儿两颊向内凹陷,两眼也是黯淡无光。夜衾潺心下一惊,忙扶住了她。南儿的眼神没有看她,但却在她扶住她的一瞬间哭了:“长公主,原来我这么多年,终究是恨错了人……”
夜衾潺被她说得一头雾水,无奈之下只得先扶她进了漏香阁,又叫夜悄去烧了一壶水,等到南儿稍稍平静了后,她方才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日南儿去了长公主府见了那对猎户夫妇后,那猎户终于说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十几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