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可有心事?”许久后,弋娘这样问道。
夜惹尘没有说话,只是将酒杯拿在手上反复打量,但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上面。他的眼中心底,满满的全是夜惊寒,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嘴角不自觉便扬起了一点笑意,只是眼中依旧难掩忧郁。
弋娘见状也没有打扰他,只起身去点了香。淡淡的香气氤氲,弋娘玉手轻抚琵琶,一曲《长相思》悄然响起,如静夜中最绚烂的花火,怒放!
楼外明月高悬,繁华的帝京城迎来了它最璀璨的时刻,但这座小小阁楼里却是琵琶声悠扬,似喧尘中的净土,抚平了断肠人心上的伤。
弋娘渐渐沉入了琵琶曲中,她的心事也不觉透过乐声宣泄了出来:女子久居深闺的幽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不甘,不被夫家接受的屈辱……
夜惹尘静静听着,不觉勾起了自己的愁思,直到一曲终了,弋娘的白纱下晶光一闪,便再没了声音。
“弋娘可是有了心上人?”
弋娘闻言浅浅一笑,淡淡摇了摇头,自嘲地说道:“算不得是心上人,只是两个被命运摆布的可怜人罢了。”
“此话何意?”
弋娘的语气中染上了一点落寞:“本就不爱,偏偏成了结发夫妻,哪怕日后当真生出了爱慕之心,终也斗不过命运,那是注定成不了姻缘的。”
夜惹尘闻言低下了头,看着手上的杯子,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弋娘相信命运吗?”
“我素来是不信命的,但那又如何,自古的富贵女子哪个不是享尽了荣华,到了最后谁又逃得脱政治联姻的宿命呢?纵使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但家族荣耀当先,还不都是委屈了自己,嫁了一个根本不爱的人。这就是命,我们只能接受。”
“可这是你自己的婚姻,是你自己的命,旁人怎可不在意你的感受!他们又凭什么替你决定归宿?!你倒是成全了他们,可你又如何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的话触到了他心里的最痛处,声音也不觉提高了些,但弋娘却听得直摇头。
“公子不明白,你不是女子,你不会明白的。”
夜惹尘不愿与她争辩,只是暗自低下了头,喃喃地说着:“你亦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明白这些呢?”
仰头又是一杯浊酒下肚,只是他再不愿多说什么,屋子里便静了下来。
许久后,夜惹尘看着窗外光怪陆离的景致,淡淡地问道:“这样……值得吗?”
弋娘闻言缓缓站起身,小步踱到了窗前,望着脚下渐渐散去的人群,默默叹了口气:“人生在世,哪有这许多值或不值,不过是无愧于人、无愧于心罢了。毕竟我们的荣辱不是全然系于我们本身的,肩上又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守护,我们唯有拼尽了全力不回头才可安然地度过此生,毕竟一切……也由不得我们选择……”
夜惹尘陷入了沉思,显然,她说的这些都是他从未考虑过的。
……
向心来时夜已深了,帝京城恢复了宁静,夜市虽已兴起,但毕竟不是人人都愿意出来的,因而此刻街上几乎不见人影。夜惹尘起身告辞,弋娘将他送到了青衿阁外。
眼见着他半边身子已出了阁门,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向抱着琵琶出神的弋娘说道:“你的眼睛很漂亮,像极了林中的鹿。”
那是弋娘见过最温柔的笑,只一眼便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上,成为了她一生中的白月光,这个时候她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彼时一句不经意的话,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竟引起了这个王朝一场空前的政治动荡。
抬手揭开面纱,露出了下面精致的脸颊。
五官雅致,额绘花钿,唇不点自红,眉不描自翠,一声幽叹徐徐吁出,素手久久置于斗笠之上,远远看去,一时间竟难以分辨是画中人还是人入画。
屋内没有一点声息,风儿轻轻抚起罪恶的幔纱,这一夜,爱恨的孽种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已然种下,只等着一切向好,携风带雨将一切美好冲垮……
幽深的宫道黑暗且漫长,一辆马车静静驶在路上。
车内,夜惹尘眸色阴沉。
事情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白天去到靖王府的果然是宫里的人,而且此人正是他的嫡长姐夜衾潺。夜惹尘的手在袖中紧紧攥起,一旁的向心见状似是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脸上流露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苦痛。
夜衾潺是皇族长女,待人接物向来得体,夜惹尘敬重她,因而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但一切都在几年前发生了变化,夜惊寒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的和谐。
只要不僭越礼制,夜衾潺是不会插手夜惹尘的私事的,但对于他们相爱的事,她表现出了极其强硬的态度,只因为岺朝继承了姜朝“同姓不婚”的礼仪制度。为此,两人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争执,自然关系就大不如从前了。
夜若怀也不喜夜惊寒,朝堂上对于此事的反对之声从未平息过,但夜惹尘决意不去理会,渐渐便与皇族中人离了心。本也无碍,只是他没有想到今日皇室竟会公然向靖王府施压,这真真触到了他的底线,为此他决意要做个了断。
马车停了下来,夜惹尘走到外面,耳畔却忽然响起了弋娘的那番话。
真的……敌不过命吗?
夜惹尘决定试一试。
素心殿内。
夜若怀一夜未眠,此时也有些体力不支,扶着额的手微微颤抖着。夜衾潺亦陪侍在侧。
他们在等夜惹尘。
夜衾潺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走上前轻轻拢了拢火苗,并未多说什么。她是知道夜若怀的脾性的,劝是肯定无用的,现在也只能等着夜惹尘回来了。
不多时,一个侍女从旁侧的门进了殿来,仔细看下,是白天陪在夜衾潺去到靖王府的那个。
将手上的茶盏递给夜衾潺,她便静静退到了一旁。夜衾潺向她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将手上的茶盏递给了夜若怀,又接过她手上的披风,正要披在夜惹尘的肩上,却听他突然开口了:“昭宁。”
夜衾潺闻声轻轻应了,将披风披到了他的肩上。
夜若怀的声音低沉着:“你怎么还不回,歆岚该着急了。”
夜衾潺不急着回话,理了理手边的奏折,淡淡说道:“无妨,小七已经歇下了,我等阿耶歇了便回。”
夜若怀看着烛光下她的侧脸,心里涌起了一些愧疚。她是他的长女,他却没有给到她足够的关怀,反是叫她承受了本不该由她承受的,终究是对不住她了。
“不必陪着我,和夜悄早些回去罢。”
夜悄,夜衾潺的贴身侍婢。
夜衾潺却不依,她平淡的语气中透着坚定:“惹尘哪天都是可以见的,阿耶还是要仔细自己的身子。若是阿耶执意如此,昭宁也就不回了,便在这里陪着阿耶。”
夜衾潺是最懂他的心,夜若怀也知道她的心意,不禁低下头无奈地一笑,合上了手里的奏疏。
殿内淡香缭绕,叫人的心神不觉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