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弋娘的贵人现在何处,既邀了我前来,为何迟迟不肯现身?”
那女子没有当即回答,只是示意身旁婢子模样的女子给他斟了一杯淡酒,并点上了熏香。看着冉冉升起的烟圈,夜惹尘只觉得事情愈发得有趣了。
点头示谢,夜惹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公子误会了,我并不是弋娘。”
“哦?”
薄纱遮住了她的脸,夜惹尘看不到她的神色,却可以感觉到她身上的恬淡气质,因而并不急着找寻答案,只是静静听着。
“罢了,反正说出缘由来公子也不会相信,又何必去费那些口舌,倒不如喝酒!”说着她便自己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向夜惹尘敬了敬,再拿出时已见了底。
夜惹尘正惊奇一个女子何来这般豪气,却见她又抬手去够那酒盏,料想事出必有异,忙抬手想制止她,却不知怎的竟叫两人的手握到了一起,惊得她当即便缩回了手。
夜惹尘觉得心上过意不去,正要向她致歉,却听她抢先一步开口说道:“叫公子见笑了,只是弋娘今日实在无心接待公子,还望公子另觅佳人,莫负了这良辰美景才是。”
夜惹尘看着她,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似乎明白她现在的心绪,对于她的话也只是淡淡一笑,拿起面前的酒杯也喝了个干净。
弋娘见状静静坐着,什么也没有说,只等他放下了酒杯才开口问道:“公子贵姓?”
她的语气已恢复了平静。
略一沉思,夜惹尘说道:“钟慕寒。”
取阿娘之姓,冠惊寒之名。
弋娘似是重复了几遍他的名字,却也没有再问他的身世,两人就这样交谈了起来,不觉间夜便渐深了。许是几盏清酒下肚的缘故,夜惹尘竟有了睡意,弋娘见状也不挽留,正欲起身相送,夜惹尘却说无碍,弋娘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时他已沉沉睡去了。
夜惹尘身为岺朝太子,哪里会轻易醉酒,只是这一次他想要探清弋娘的身世,偶尔装一下倒也无妨。虽不知是为什么,但这股欲望就是这般强烈,夜惹尘闭着眼睛,感觉弋娘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肩上一沉,夜惹尘在心里暗叹她终于是忍不住了,便一把抓住了来人的手,迅速起身将她压在了身下,随着一声惊呼,他的目光落到了脚下的披风上。
难道……
不等他细想,身下的女子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夜惹尘心下一惊,忙起身想将她拉起来,却不想她竟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头上的斗笠也落到了地上,紧随其后他便看见了她的脸。
眉毛浓密似草丛,鼻头矮塌似蒜头,嘴虽小唇却很厚,涂着妖艳的颜色,本是一副白皙的皮囊,却不懂得好生保养,导致肤色暗沉无生气,在看惯了如云般美人儿的夜惹尘眼中,当真是有些不忍直视的。
女子显得很惊慌,在夜惹尘怀里挣扎着,夜惹尘也是怔住了,就这样放开了她,看着她拾起地上的斗笠便躲进了屋后的帷帐中。
夜惹尘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快步走到帷帐前,但几经踌躇最终没有抬手去掀。一来是有违礼数,二来他也不知该如何向弋娘解释。
弋娘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一次夜惹尘听出了其中淡淡的忧伤:“公子请回罢,弋娘……不是公子想要找的人……”
夜惹尘闻言心中一惊,刚要说什么,眼前却忽闪出了一双眸子。那是一双世间难得的清澈眸子,虽身在红尘,眼中却不染半点罪恶,一如初生的婴儿,纯粹、无邪,与这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美丑自由天定,况我从不信命。”
半晌没有声音,夜惹尘不知道弋娘在想些什么,而他能做的也只是静静等待。
“你当真这样想?”
此时夜惹尘已冷静了下来,声音也恢复了先前的沉着:,“古来相由心生,我方才见你眼神清澈,便料想你必定不是一个内心污秽之人,且看你虽委身青楼却洁身自好,想来也一定不是自甘堕落之辈,若为天命所缚,岂不是自寻烦恼?再说能弹出世间绝响的人,又怎是世俗的眼光所能判断美丑的呢?”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但弋娘好歹是出来了,还戴着之前的斗笠。她也没有成心叫夜惹尘难堪,主动邀他吃茶,夜惹尘便顺水推舟应了,只是再坐在她面前,心里总归有些隔阂。
又聊了一会子,茶也差不多吃完了,弋娘便唤了婢子来重沏了一壶,见那样子似是方才的不悦已然散去了。
隔着厚重的水幕,夜惹尘听见她说:“都听他们说,人只有在最毫无防备的时候才会表现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想来公子应也是觉得弋娘的脸不堪入目罢。”
夜惹尘闻言露出了一点苦笑,暗暗低下了眉眼:“弋娘若真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那是我的本能反应,实非我可以控制的,但不管弋娘相信与否,我至少是问心无愧的,方才那番话也是我内心真实所想。至于其他,弋娘若是不愿信我,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
“啪!”
一声脆响,婢子打碎了茶盏。弋娘脸上露出了一丝歉意,忙起身向夜惹尘欠了身后向那边走了过去。
声音低低的,不知是否是她蹲着的缘故,但夜惹尘总算是听清了:“我信你。”
夜惹尘不知是为了什么生气,许是她不敢当面告诉他而非要躲在那个角落,还借由收拾残局的理由,总之他深深地皱起了眉,语气中也多了几分不悦:“你若真信我,断不该疑我,还在我醉了的时候以你的真颜来验我。由此可见,你并不真信我,只因为心里有疑虑,才会来试探我。”
沉默。
“抱歉,只因我生来便遭家人厌弃,不得已委身青楼,只为求得一席之地,虽凭借技艺得到了颇多生源,但也因为这幅面孔白白葬送了前程,我怕……我怕你也和他们一样……”
一声轻叹。
“该是我说抱歉,我不该这样同你说话,若有什么不慎伤了你的地方,还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正如江湖一笑泯恩仇,两个人既是高山流水觅来的知音,便也不会因着这些事情心生罅隙,又小酌了几杯,只是夜惹尘没有注意到先前那个婢子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本也不应引起重视,毕竟只是一个婢子,夜惹尘全部的心思都在眼前人的身上。几杯薄酒下肚,弋娘显然是有了醉意,正用手支着头,风轻轻掀着她的面纱,微醺的两颊若隐若现。
少了几分妖艳,多了几分恬静,既有大家闺秀的温婉,亦不失巾帼英雄的傲气,一时间连夜惹尘也有些痴了。他虽不在乎女子的容颜,但身为男儿又怎会不喜女子的姣好样貌呢?他是岺朝的皇太子,自小百花丛中过,他不否认他爱夜惊寒那样的美人,但他此刻却为弋娘身上的独特气质所吸引。
这份吸引中不含半分杂质,没有非得占为己有的欲望,有的只是纯粹的欣赏之意。
夜惹尘如是想着,拿起酒盏又满斟了一杯,抬头便一饮而尽。